清晨,一列從北平向東開行的平沈通車,正馳行在廣闊、碧綠的原野上。
茂密的莊稼,明亮的小河,黃色的泥屋,矗立的電桿……全閃電似的在憑倚車窗的乘客眼前閃了過去。
這女學生穿著白洋布短旗袍、白線襪、白運動鞋,手里捏著一條素白的手絹,——渾身上下全是白色。
她沒有同伴,只一個人坐在車廂一角的硬木位子上,動也不動地凝望著車廂外邊。
她的臉略顯蒼白,兩只大眼睛又黑又亮。
這個樸素、孤單的美麗少女,立刻引起了車上旅客們的注意,尤其男子們開始了交頭接耳的議論。
可是女學生卻像什么人也沒看見,什么也不覺得,她長久地沉入在一種麻木狀態的冥想中。
走路的時候,她還是那么沉悶。
她跟在腳夫后面低頭走著,不言也不語。
后來轉了一個彎,走到個小崗上,當蔚藍的天空和碧綠的原野之間突然出現了一望無際的大海時,這女學生遲滯的腳步停下來了。
她望著海,那么驚奇,明亮的眼睛露出了歡喜的激動,“呵!呵!”她連著呵呵了兩聲,腳步像粘在地上似的不動彈了。
“第一次看見——多么美呀!”
她貪婪地望著微起漣波的平靜的大海,忘記了走路。
她心里像火燒,眼里含著淚,一個人在廟門外站著、站著,站了好久。
明月升起來了,月光輕紗似的透過樹隙,照著這孤單少女美麗的臉龐,她突然伏在廟門前的石碑上低低地哭了。
人在痛苦的時候,是最易回憶往事的。
林道靜一邊哭著,一邊陷入到回憶中——她怎么會一個人來到這舉目無親的地方?她為什么會在這寂寥無人的夜里,獨自在海邊的樹林徜徉?她為什么離開了父母、家鄉,流浪在這陌生的地方?她為什么,為什么這么悲傷地痛哭呵?……
因為這時她已經長成了一個頎長、俊美的少女。
她的臉龐是橢圓的、白皙的、晶瑩得好像透明的玉石。
眉毛很長、很黑,濃秀地滲入了鬢角,而最漂亮的還是她那雙憂郁的嫣然動人的眼睛。
她從小不愛講話,不愛笑,孤獨,不愛理人
一離家,一上了中學,她就像跳出籠子的鳥兒,仿佛來到了一個自由的天地。
她喜歡讀書,尤其喜歡讀文藝作品。
書籍培養了她豐富的想象力和對于美好未來的憧憬,她是個喜歡海闊天空地幻想的姑娘,越讀的多,也越想得多。
可是表面上她卻依然對一切都淡漠,依舊沉默寡言。
可是,當她迢迢千里地找了他們來,卻撲了空。
他們哪兒去了呢?在這孤寂的古廟旁,她忍不住哭了。
月亮悄悄地移向了南方,清涼的海風輕輕吹拂著她的短發,也漸漸吹醒了她昏熱的頭腦。
天氣不早了,不能總這樣哭下去呀。
于是她抬起頭來,望望寂靜的樹林,望望雙門緊閉的古廟,慢慢地站起身來。
“海,神秘的偉大的海洋呵!”道靜站到潮濕的沙灘上,心頭充滿了喜悅的激情,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大海。
早晨,天氣晴朗,天邊淡淡地飄著幾朵白云,海水就像天色一樣蔚藍、明凈,錦緞般閃著銀色的光輝。
遠遠的,就在這樣平靜的沉睡般的海面上,許多只掛著白帆的漁船隨風蕩漾。
對著這雄偉遼闊的大海,林道靜幾天來緊緊壓縮著的痛苦的心,漸漸舒展開來了。
她掠了掠輕輕拂動的短發,掏出了她心愛的口琴——
云兒飄,星兒搖搖,海——早息了風潮。
……………
她吹奏著兒時的歌曲,沿著海灘走下去。
吹著口琴,她還隨走隨拾著沙灘上各色美麗的貝殼。
左一個,右一個,像天真的孩子一樣,高興地一會兒匍伏下身子,一會兒又跳起來向衣襟里面裝著貝殼。
鞋子在滲著水的沙灘上浸濕了,頭發沾上了許多細碎的沙子,但是她一點也不覺得。
楊莊是個荒涼的沿海小村,周圍除了沙丘,青翠的樹木是很少的。
但是當她走著走著,沿海灘走出了幾里路之后,情況就漸漸變了:蔥郁的樹林,鮮艷的結著累累蘋果、李子的果樹,一簇簇整齊地出現在山巔、在低洼的小峽谷里。
合歡樹上飄著清香的嬌羞的花朵,就在這些美麗的綠樹中間葳蕤地到處盛開。
極目望去,在這些綠樹鮮花中間還迤邐地出現了一幢幢各式各樣精美的小洋樓。
那些白色的、黃色的、綠色的、藍色的或者紅色的樓頂,在大海旁邊的樹叢中間猛一出現時,真使她驚奇極了。
過去,她除了見過北平的灰塵滾滾的街道,就是跟徐鳳英到古北口外收租時見過那險峻的山巒和窮僻的鄉村。
而今,在陽光下面,在這魅人的大海旁邊閃著光彩奪目的美麗的別墅,她可從來不曾看見過這般幽美的所在。
她每天吃點早飯就到海邊去。
一看見那蔚藍色的無邊海水,看見海上閃動著的白色孤帆,她沉重的心情就仿佛舒服一些,就仿佛有一只溫暖的手掌撫慰地貼在心上。
雖然,她再沒有剛來那天的興致——吹口琴,拾貝殼,游山玩景,可是她還是熱愛著海。
不管它是風平浪靜時,美得像瑰麗的錦緞,還是波浪滔天,咆哮得好像兇暴的野獸,她都整日坐在一塊浸在海水里的巨大的巖石上,挨著海,像挨著親愛的母親。
這時她憂郁的眼睛長久不動地凝視著海水,有時她會突然垂下頭來低低地喊一聲“媽媽!”——自從王媽向她講過了媽媽的命運和遭遇,她的眼前就時時刻刻浮動著她的影子。
她這樣整日坐在巖石上,附近的農民和孩子們都驚異地望著這渾身素白的、令人奇怪的年輕姑娘。
回到楊莊的村邊,天色將晚,天氣也變得陰沉了。
道靜疲憊地坐在沙灘上,又呆呆地看起海來。
平日美麗安靜的海洋,現在隨著暴風雨的將臨,變得狂怒而墨黑;滾滾襲來的驚濤駭浪也有如萬馬奔騰地咆哮著。
她的心隨著這突變的海洋也變得更加陰暗。
她歪倒在潮濕的沙子上,想起了剛才看見的那一伙公子哥兒們,就用手指在地上慢慢畫了起來:
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
不見祗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飛。
這時,大塊烏云隨著東風在天上疾迅地飛卷,海水翻滾著,變得漆黑,狂風猛起,天就要落大雨了。
道靜躲開了青年,反而放慢了腳步,向學校慢騰騰地走著。
海邊離學校差不多有一里路,等她走到離學校不遠的樹林子外面,天色已經漆黑,大雨傾盆般落了下來。
她這才急忙跑起來,一氣跑到學校里。
大雨在窗外傾瀉著,海濤驚人地吼叫著,天宇充滿了激昂的叫囂。
但是道靜什么也不知道。
漸漸,她清醒一些,開始思索半個月以來的遭遇。
人生為什么是這樣的冷酷、殘暴?她竭盡了全副勇氣剛剛逃出了那個要扼殺她的黑暗腐朽的家庭牢籠;想不到接著又走進了一個更黑暗、更腐朽、張大血口要吞食她的社會。
一切有為的青年,不甘心墮落的青年將怎樣生活下去呢?天地如此之大,難道竟連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的立錐之地都沒有?
雨下得越發大了,閃電在黑暗的空中剛剛劃過,沉重的雷聲便跟著發出驚人的巨響。
道靜住在偏殿的里間屋里。
偏殿的外屋停著一口有錢人家準備下的棺材。
將近午夜,煤油燈里的油燃盡了,爆著小小的無力的火花,屋里漸漸黑暗下來,終于完全漆黑了。
道靜坐在凳子上,頭腦昏昏沉沉,好像在騰云駕霧。
她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許什么都沒有想。
一個閃電打過,那口漆黑發亮的棺材在道靜眼前一閃時,她猛地一驚,似乎停止不跳了的心臟激烈地跳了起來。
她哭著倒在棺材旁邊,許久沒有聲息。
當她似乎蘇醒過來時,一個意念可怕地閃過心頭,使她的心猛一緊縮,接著又激烈地狂跳……她跳起身來,狂奔著跑出了屋外。
夜是漆黑的,大雨還在不停地傾瀉著。
林道靜就在這樣漆黑的大風雨之夜,從廟里徑直奔到了海邊。
黑得像墨水一樣的海水卷著巨浪是可怕的,但是在林道靜的眼里,這黑暗的社會更可怕。
就這樣她跑到了海邊,毫沒有顧惜地縱身撲向了怪嘯著的狂濤巨浪。
沉沉的黑夜,海憤怒地沖擊著巖石,發出驚心動魄然而又單調寂寞的聲響。
道靜倒在大雨下面的沙灘上——她并沒有死。
當她正要縱身撲向大海時,一雙溫暖的臂膀抱住了她。
天都快明了,雄雞在嘈亂地高聲啼叫。
林道靜疲憊地伏在桌子上,心里亂精糟地不愿再說話。
余永澤站起來向窗外望望,雨已經住了,天色放晴。
傍晚,歡笑著的海洋噴吐著白沫敲打著松軟的沙灘,翱翔在空中的水鳥掠過薄暮的浮云,不時傳來“啊,啊”的叫聲。
斜陽射在一大塊嶙峋的巖石上,在它靠近海水的一小塊平坦的地方,坐著林道靜和余永澤。
林道靜低著頭,看著閃閃發光的金色的海浪,思索著什么;余永澤則仰面望著海洋的遠處,望著云水相連的淡淡的天邊,還不時回過頭來偷眼望望林道靜。
上弦的月亮已經彎在天邊,除了海浪拍打著巖石的聲音,海邊早已悄無人聲,可是這兩個年輕人還一同在海邊的沙灘上徘徊著、談說著。
林道靜的心里漸漸充滿了一種青春的喜悅,一種絕處逢生的欣幸。
對余永澤除了有著感恩、知己的激情,還加上了志同道合的欽佩。
短短的一天時間,她簡直把他看作理想中的英雄人物了。
第二天傍晚,他們又在海灘上相見了。
月在出來了,他們還沿著海灘散著步。
溫和的海風輕輕吹拂著,片片烏云在天際浮游著。
林道靜和余永澤走累了,兩個人就一同坐在巖石上。
余永澤又說起許多有關文學藝術方面的話。
但是,說著說著,忽然間他竟忘情地對林道靜凝視起來,好像他根本不是在談話。
林道靜正聽得入神,看他忽然不說了,而且看他那凝視自己的神情,也就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
余永澤望著道靜悒悒的愁悶的眼睛,望著秋風中她那微微拂動著的濃密的短發,情不自禁地感到了一陣心跳。
自從在海邊第一次看見這個美麗的少女,他就像著迷似的愛上了她。
他是個小心謹慎、處世穩健的人,他知道過早地表露是一種危險,因此,他一直按捺著自己的感情,只是根據道靜的情形適可而止地談著各種使她中意的話語。
現在,他已看出道靜對他有了感情,而且很真摯。
因此他就想向她談出心中的秘密。
可是,他猶疑著,怕說得不好反而壞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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