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妞與小福子不在這個生活秩序中。
虎妞有了孕,這回是真的。
祥子清早就出去,她總得到八九點鐘才起來;懷孕不宜多運動是傳統的錯謬信仰,虎妞既相信這個,而且要借此表示出一些身分:大家都得早早的起來操作,唯有她可以安閑自在的愛躺到什么時候就躺到什么時候。
到了晚上,她拿著個小板凳到街門外有風的地方去坐著,直到院中的人差不多都睡了才進來,她不屑于和大家閑談。
小福子也起得晚,可是她另有理由。
她怕院中那些男人們斜著眼看她,所以等他們都走凈,才敢出屋門。
白天,她不是找虎妞來,便是出去走走,因為她的廣告便是她自己。
晚上,為躲著院中人的注目,她又出去在街上轉,約摸著大家都躺下,她才偷偷的溜進來。
六月十五那天,天熱得發了狂。
太陽剛一出來,地上已像下了火。
一些似云非云,似霧非霧的灰氣低低的浮在空中,使人覺得憋氣。
一點風也沒有。
樣子在院中看了看那灰紅的天,打算去拉晚兒——過下午四點再出去;假若掙不上錢的話,他可以一直拉到天亮:夜間無論怎樣也比白天好受一些。
走一會兒,坐一會兒,他始終懶得張羅買賣。
一直到了正午,他還覺不出餓來。
想去照例的吃點什么,看見食物就要惡心。
胃里差不多裝滿了各樣的水,有時候里面會輕輕的響,像騾馬似的喝完水肚子里光光光的響動。
正在午后一點的時候,他又拉上個買賣。
這是一天里最熱的時候,又趕上這一夏里最熱的一天,可是他決定去跑一趟。
他不管太陽下是怎樣的熱了:假若拉完一趟而并不怎樣呢,那就證明自己的身子并沒壞;設若拉不下來這個買賣呢,那還有什么可說的,一個跟頭栽死在那發著火的地上也好!
拉到了,坐車的連一個銅板也沒多給。
祥子沒說什么,他已顧不過命來。
雨住一會兒,又下一陣兒,比以前小了許多。
祥子一氣跑回了家。
抱著火,烤了一陣,他哆嗦得像風雨中的樹葉。
虎妞給他沖了碗姜糖水,他傻子似的抱著碗一氣喝完。
喝完,他鉆了被窩,什么也不知道了,似睡非睡的,耳中刷刷的一片雨聲。
他沒有什么模樣,使他可愛的是臉上的精神。
頭不很大,圓眼,肉鼻子,兩條眉很短很粗,頭上永遠剃得發亮。
腮上沒有多余的肉,脖子可是幾乎與頭一邊兒(注:一邊兒,即同樣的。
)粗;臉上永遠紅撲撲的。
大概有十一點多了,祥子看見了人和廠那盞極明而怪孤單的燈。
柜房和東間沒有燈光,西間可是還亮著。
他知道虎姑娘還沒睡。
他想輕手躡腳的進去,別教虎姑娘看見;正因為她平日很看得起他,所以不愿頭一個就被她看見他的失敗。
平日幫她辦慣了事,他只好服從。
但是今天她和往日不同,他很想要思索一下;楞在那里去想,又怪僵得慌;他沒主意,把車拉了進去。
看看南屋,沒有燈光,大概是都睡了;或者還有沒收車的。
把車放好,他折回到她的門前。
忽然,他的心跳起來。
他不明白虎姑娘是怎么回事。
她已早不是處女,祥子在幾點鐘前才知道。
他一向很敬重她,而且沒有聽說過她有什么不規矩的地方;雖然她對大家很隨便爽快,可是大家沒在背地里講論過她;即使車夫中有說她壞話的,也是說她厲害,沒有別的。
那么,為什么有昨夜那一場呢?
風吹彎了路旁的樹木,撕碎了店戶的布幌,揭凈了墻上的報單,遮昏了太陽,唱著,叫著,吼著,回蕩著;忽然直弛,像驚狂了的大精靈,扯天扯地的疾走;忽然慌亂,四面八方的亂卷,像不知怎樣好而決定亂撞的惡魔;忽然橫掃,乘其不備的襲擊著地上的一切,扭折了樹枝,吹掀了屋瓦,撞斷了電線;可是,祥子在那里看著;他剛從風里出來,風并沒能把他怎樣了!
外面的黑暗漸漸習慣了,心中似乎停止了活動,他的眼不由的閉上了。
不知道是往前走呢,還是已經站住了,心中只覺得一浪一浪的波動,似一片波動的黑海,黑暗與心接成一氣,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
忽然心中一動,象想起一些什么,又似乎是聽見了一些聲響,說不清;可是又睜開了眼。
確是還往前走呢,忘了剛才是想起什么來,四外也并沒有什么動靜。
心跳了一陣,漸漸又平靜下來。
他囑咐自己不要再閉上眼,也不要再亂想;快快的到城里是第一件要緊的事。
可是心中不想事,眼睛就很容易再閉上,他必須想念著點兒什么,必須醒著。
他知道一旦倒下,他可以一氣睡三天。
他的頭有些發暈,身上潮淥淥的難過,頭發里發癢,兩腳發酸,口中又干又澀。
他想不起別的,只想可憐自己。
可是,連自己的事也不大能詳細的想了,他的頭是那么虛空昏脹,仿佛剛想起自己,就又把自己忘記了,象將要滅的蠟燭,連自己也不能照明白了似的。
再加上四圍的黑暗,使他覺得象在一團黑氣里浮蕩,雖然知道自己還存在著,還往前邁步,可是沒有別的東西來證明他準是在哪里走,就很象獨自在荒海里浮著那樣不敢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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