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窗前的樹》
我家窗前有一棵樹,那是一棵高大的洋槐。
洋槐在春天,似乎比其它的樹都沉穩些。
楊與柳都已翠葉青青,它才爆發出米粒大的嫩芽:只星星點點的一層隱綠,悄悄然絕不喧嘩。
又過了些日子,忽然就掛滿了一串串葡萄似的花苞,又如一只只淺綠色的蜻蜓綴滿樹枝——當它張開翅膀躍躍欲飛時,薄薄的羽翼在春日溫和的云朵下染織成一片耀眼的銀色。
那個清晨你會被一陣來自夢中的花香喚醒,那香味甘甜淡雅、撩人心脾,卻又若有若無。
你尋著這馥郁走上陽臺,你的身子為之一震,你的眼前為之一亮,頓時整個世界都因此燦爛而壯麗:滿滿的一樹雪白,裊裊低垂,如瀑布傾瀉四濺。
銀珠般的花瓣在清風中微微飄蕩,花氣熏人,人也陶醉。
便設法用手勾一串鮮嫩的槐花,一小朵一小朵地放進嘴里,如一個圣潔的吻,甜津津、涼絲絲的。
輕輕地咽下,心也香了。
槐花開過,才知春是真的來了。
鋪在桌上的稿紙,便也文思靈動起來。
那時的文字,就有了些輕松。
夏的洋槐,巍巍然郁郁蔥蔥,一派的生機勃發。
夏日常有雨,暴雨如注時,偏愛久久站在窗前看我的槐樹——它任憑狂風將樹冠刮得東歪西倒,滿樹的綠葉呼號猶如一頭發怒的雄獅,它翻滾,它旋轉,它戰栗,它呻吟。
曾有好幾次我以為它會被風暴折斷,閃電與雷鳴照亮黑暗的瞬間,我窺見它的樹干卻始終巋然。
大雨過后,它輕輕抖落樹身的水珠,那一片片細碎光滑的葉子被雨水洗得發亮,飽含著水分,安詳而平靜。
那個時刻我便為它幽幽地滋生出一種感動。
自己的心似乎變得干凈而澄明。
雨后清新的濕氣縈繞書桌徘徊不去,我想這書桌會不會是用洋槐樹木做成的呢?否則為何它負載著沉重的思維卻依然結實有力。
洋槐伴我一春一夏的綠色,到秋天,艷陽在樹頂涂出一抹金黃,不幾日,窗前已是裝點得金碧輝煌。
秋風乍起,金色的槐樹葉如雨紛紛飄落,我的思路便常常被樹葉的沙沙聲打斷。
我明白那是一種告別的方式。
它們從不纏纏綿綿凄凄切切,它們只是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地向我揮揮手連頭也不回。
它們離開了槐樹就好比清除了衰老拋去了陳舊,是一個必然一種整合,一次更新。
它們一日日稀疏凋零,安然地沉入泥土,把自己還原給自己。
他們需要休養生息,一如我需要忘卻所有的陳詞濫調而尋找新的開始。
所以凝望一棵斑駁而殘缺的樹,我并不怎樣的覺得感傷和悲涼——我知道它們明年還會再來。
冬天的洋槐便靜靜地沉默。
它赤裸著全身一無遮擋,向我展示它的挺拔與驕傲。
或許沒人理會過它的存在,它活得孤獨,卻也活得自信,活得瀟灑。
寒流搖撼它時,它黑色的枝條儼然如樂隊指揮莊嚴的手臂,指揮著風的合奏。
樹葉落盡以后,樹叉間露出一只褐色的鳥窩,肥碩的喜鵲啄著樹叉喳喳歡叫,幾只麻雀飛來飛去飛到陽臺上尋食,偶爾還有烏鴉的黑影匆匆掠過,時喜時悲地營造出一派生命的氣氛,使我常常猜測著鳥們的語言,也許是在提醒著我什么。
雪后的槐樹一身素裹銀光璀璨,在陽光還未及融化它時,真不知是雪如槐花,還是槐花如雪。
年復一年,我已同我的洋槐過了六個春秋。
在我的一生中,我與槐樹無言相對的時間將超過所有的人,這段漫長又真實的日子,槐樹與我無聲的對話,便構成一種神秘的默契。
2、《故鄉在遠方》
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個流浪者。
幾十年來,我漂泊不定、浪跡天涯。
我走過田野、穿過城市,我到過許多許多地方。
我從哪里來?哪兒是我的故園我的家鄉?
我不知道。
19歲那年我離開了杭州城。
水光瀲滟、山色空蒙的西子湖畔是我的出生地。
離杭州100里水路的江南小鎮洛舍是我的外婆家。
然而,我只是杭州的一個過客,我的祖籍在廣東新會。
我長到30歲時,才同我的父母一起回過廣東老家。
老家有翡翠般的小河、密密的甘蔗林和神秘幽靜的榕樹島,夕陽西下時,我看見大翅長脖的白鸛灰鸛急急盤旋回巢,巨大的榕樹林上空遮天蔽日,鳥聲盈盈。
那就是聞名于世的小鳥天堂。
新會縣世為葵鄉,小河碧綠的水波上,一串串細長的小船滿載清香彌漫的葵葉,沉甸甸貼水而行,悠悠遠去……
但老家于我,卻已無故園的感覺。
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也并不真正認識一個人。
我甚至說不出一句完整地道的家鄉方言。
我和我早年離家的父親,猶如被放逐的棄兒,在陌生的鄉音里,茫然尋找辨別著這塊土地殘留給自己的根性。
夢中常常出現的是江南的荷池蓮塘,春天嫩綠的桑樹地里透紫酸甜的桑椹兒,秋天金黃璀璨的柚子,冬天過年時掛滿廳堂的醬肉粽子、魚干,還有一鍋噴香噴香的煮芋艿……
暑假寒假,坐小火輪去洛舍鎮外婆家。
鎮東頭有一座大石橋,夏天時許多光屁股的孩子從橋墩上往河里跳水,那小河連著煙波浩淼的洛舍洋,我曾經在橋下淘米,竹編的淘籮濕淋淋從水里拎起,珍珠般的白米上撲撲蹦跳著一條小魚兒……
而外婆早已過世了。
外婆走時就帶走了故鄉。
其實外婆外公也不是地道的浙江人氏。
聽說外婆的祖上是江蘇丹陽人,不知何年移來德清洛舍;又聽說洛舍其名是早年此地曾有一支移民來自洛陽,洛陽人之舍,謂之洛舍。
由此看來,外婆外公的祖籍也難以考證,我魂牽夢系的江南小鎮,又何為我的故鄉?
所以對于我從小出生長大的杭州城,便有了一種隱隱的隔膜和猜疑。
自然,我喜歡西湖的柔和淡泊,喜歡植物園的綠草地和春天時香得醉人的含笑花,喜歡冬天時滿山的翠竹和蒼郁的香樟樹……但它們只是我搖籃上的飾帶和點綴,我欣賞它們贊美它們但它們不屬于我。
每次我回杭州探望父母,在嘈雜喧鬧的街巷里,自己身上那種從遙遠的異地帶來的“生人味”,總使我覺得同這里的溫馨和濕潤格格不入……
我究竟來自何方?
更多的時候,我會凝神默想著那遙遠的冰雪之地。
想起籠罩在霧靄中的幽藍色的小興安嶺群山。
踏著沒膝深的雪地進山去,灌木林里尚未封凍的山泉一路叮咚歡歌,偶有暖泉順坡溢流,便把低洼地的塔頭墩子水晶一般封存,可窺見冰層下碧玉般的青草。
山里無風的日子,靜謐的柞樹林中輕輕慢慢地飄著小清雪,落在頭巾上,不化,一會兒就亮晶晶地披了一肩,是雪女王送你的禮物。
若閉上眼睛,能聽見雪花親吻著樹葉的聲音。
那是我21歲的生命中,第一次發現原來落雪有聲,如桑蠶啜葉,嬰童吮乳,聲聲有情。
那時住帳篷,爐筒一夜夜燃著粗壯的大木棒,隆隆如森林火車如林場的牽引拖拉機轟響。
時時還夾著山腳下傳來的咔咔冰崩聲……山林里的早晨寧靜而嫵媚,坡上的林梢一抹玫瑰紅,淡紫色的炊煙纏綿繚繞,門前的白雪地上,又印上了夜里悄悄來過的不知名的小動物一條條絲帶般的腳印兒,細細辨認,如梅花如柳梢亦如一個個問號,清晰又雜亂地蜿蜒于雪原,消失于密林深處……
那些神秘的森林居民給予我無比的親切感,曾使我覺得自己也是否應該從此留在這里。
小小的腳印沉浮于無邊的雪野之上,恰如我們飄泊動蕩的青春年華。
我19歲便離開了我的出生地杭州城,走向遙遠而寒冷的北大荒。
那時我曾日夜思念我的西湖,我的故園在溫暖的南方。
但現在我知道,我已沒有了故鄉。
我們總是在走,一邊走一邊播撒著全世界都能生長的種子。
我們隨遇而安、落地生根;既來則定、四海為家。
我們像一群新時代的游牧民族,一群永無歸宿的流浪移民。
也許我走過了太多的地方,我已有了太多的第二故鄉。
然而在城市悶熱窒息的夏日里,我仍時時想起北方的原野,那融進了我們青春血汗的土地。
那里的一切粗獷而質樸。
20年的日月就把我這樣一個纖弱的江南女子,磨礪得柔韌而堅實起來。
以后的日子,我也許還會繼續流浪,在這極大又極小的世界上,尋覓著、創造著自己精神的家園。
3、《牡丹的拒絕》
它被世人所期待、所仰慕、所贊譽,是由于它的美。
它美得秀韻多姿,美得雍容華貴,美得絢麗嬌艷,美得驚世駭俗。
它的美是早已被世人所確定、所公認了的。
它的美不懼怕爭議和挑戰。
有多少人沒有欣賞過牡丹呢?
卻偏偏要坐上汽車火車飛機輪船,千里萬里爬山涉水,天南海北不約而同,揣著焦渴與翹盼的心,濤濤黃河般地涌進洛陽城。
歐陽修曾有詩云:洛陽地脈花最重,牡丹尤為天下奇。
傳說中的牡丹,是被武則天一怒之下逐出京城,貶去洛陽的。
卻不料洛陽的水土最適合牡丹的生長。
于是洛陽人種牡丹蔚然成風,漸盛于唐,極盛于宋。
每年陽歷四月中旬春色融融的日子,街巷園林千株萬株牡丹競放,花團錦簇香云繚繞——好一座五彩繽紛的牡丹城。
所以看牡丹是一定要到洛陽去看的。
沒有看過洛陽的牡丹就不算看過牡丹。
況且洛陽牡丹還有那么點來歷,它因被貶而增值而名聲大噪,是否因此勾起人的好奇也未可知。
這一年已是洛陽的第九屆牡丹花會。
這一年的春卻來得遲遲。
連日濃云陰雨,四月的洛陽城冷風嗖嗖。
街上擠滿了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趕來的看花人。
看花人踩著年年應準的花期。
明明是梧桐發葉,柳枝滴翠,桃花梨花姹紫嫣紅,海棠更已落英繽紛——可洛陽人說春尚不曾到來;看花人說,牡丹城好安靜。
一個又冷又靜的洛陽,讓你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你悄悄閉上眼睛不忍尋覓。
你深呼吸掩藏好了最后的僥幸,姍姍步入王城公園。
你相信牡丹生性喜歡熱鬧,你知道牡丹不像幽蘭習慣寂寞,你甚至懷著自私的企圖,愿牡丹接受這提前的參拜和瞻仰。
然而,枝繁葉茂的滿園綠色,卻僅有零零落落的幾處淺紅、幾點粉白。
一叢叢半人高的牡丹植株之上,昂然挺起千頭萬頭碩大飽滿的牡丹花苞,個個形同仙桃,卻是朱唇緊閉,潔齒輕咬,薄薄的花瓣層層相裹,透出一副傲慢的冷色,絕無開花的意思。
偌大的一個牡丹王國,竟然是一片黯淡蕭瑟的灰綠……
一絲蒼白的陽光伸出手竭力撫弄著它,它卻木然呆立,無動于衷。
驚愕伴隨著失望和疑慮——你不知道牡丹為什么要拒絕,拒絕本該屬于它的榮譽和贊頌?
于是看花人說這個洛陽牡丹真是徒有虛名;于是洛陽人搖頭說其實洛陽牡丹從未如今年這樣失約,這個春實在太冷,寒流接著寒流怎么能怪牡丹?當年武則天皇帝令百花連夜速發以待她明朝游玩上苑,百花懾于皇威紛紛開放,惟獨牡丹不從,寧可發配洛陽。
如今怎么就能讓牡丹輕易改了性子?
于是你面對綠色的牡丹園,只能竭盡你想象的空間。
想象它在陽光與溫暖中火熱的激情;想象它在春暉里的輝煌與燦爛——牡丹開花時猶如解凍的大江,一夜間千朵萬朵縱情怒放,排山倒海驚天動地。
那般恣意那般宏偉,那般壯麗那般浩蕩。
它積蓄了整整一年的精氣,都在這短短幾天中轟轟烈烈地迸發出來。
它不開則已,一開則傾其所有揮灑凈盡,終要開得一個傾國傾城,國色天香。
你也許在夢中曾親吻過那些赤橙黃綠青藍紫的花瓣,而此刻你須在想象中創造姚黃魏紫豆綠墨撒金白雪塔銅雀春錦帳芙蓉煙絨紫首案紅火煉金丹……想象花開時節洛陽城上空被牡丹映照的五彩祥云;想象微風夜露中顫動的牡丹花香;想象被花氣濡染的樹和房屋;想象洛陽城延續了一千多年的“花開花落二十日,滿城人人皆若狂”之盛況。
想象給予你失望的紀念,給予你來年的安慰與希望。
牡丹為自己營造了神秘與完美——恰恰在沒有牡丹的日子里,你探訪了窺視了牡丹的個性。
其實你在很久以前并不喜歡牡丹。
因為它總被人作為富貴膜拜。
后來你目睹了一次牡丹的落花,你相信所有的人都會為之感動:一陣清風徐來,嬌艷鮮嫩的盛期牡丹忽然整朵整朵地墜落,鋪散一地絢麗的花瓣。
那花瓣落地時依然鮮艷奪目,如同一只被奉上祭壇的大鳥脫落的羽毛,低吟著壯烈的悲歌離去。
牡丹沒有花謝花敗之時,要么爍于枝頭,要么歸于泥土,它跨越萎頓和衰老,由青春而死亡,由美麗而消遁。
它雖美卻不吝惜生命,即使告別也要留給人最后一次驚心動魄的體味。
所以在這陰冷的四月里,奇跡不會發生。
任憑游人掃興和詛咒,牡丹依然安之若素。
它不茍且不俯就不妥協不媚俗,它遵循自己的花期自己的規律,它有權利為自己選擇每年一度的盛大節日。
它為什么不拒絕寒冷?
天南海北的看花人,依然絡繹不絕地涌入洛陽城。
人們不會因牡丹的拒絕而拒絕它的美。
如果它再被貶謫十次,也許它就會繁衍出十個洛陽牡丹城。
于是你在無言的遺憾中感悟到,富貴與高貴只是一字之差。
同人一樣,花兒也是有靈性、有品位之高低的。
品位這東西為氣為魂為筋骨為神韻只可意會。
你嘆服牡丹卓爾不群之姿,方知“品位”是多么容易被世人忽略或漠視的美。
4、《艾菲爾鐵塔沉思》
在印象的底版中,它只是一座電視劇塔略高些的大鐵架;而在視線所及的圖像中,它又淹沒在巴黎擠擠撞撞的建筑物中間,只露給你一個纖瘦的頂部。
即使是在它對面的人類博物館廣場的噴泉邊上眺望它,它也似乎只是一個小擺設,甚至,有那么一點被壓抑的冷峻。
我總沒有想到它竟會如此之高--當你來到它的面前,站在它的腳下的時候;當你尚未抬頭,僅僅感覺到它籠罩的陰影的時候;當你完全抬起頭,卻望不到它的全部,而要向后仰著身子,扶住你的帽子或眼鏡兒,瞇著眼尋找天空的時候,你才會確實地明白它的高度,明白它的氣勢,明白它的驕傲。
這是一個廣場,一塊空地。
它從一個平凡的基點拔地而起,不需要鋪墊和過渡,那么輕易而又無情地甩下了世俗和浮塵,傲慢地兀立云端,俯視全城……
我是要登塔的。
上去尋覓它的眼睛、窺視它的靈魂。
它太高了,世人的眼,難以與它平行。
我是要上去的,默默企望一次沒有國界的超越,一次沒有階梯的升華。
我凝視它,仰望它,唯獨沒有、沒有膜拜它。
我相信它不是不可企及的。
它只是有點兒象一座火箭發射基地,不知要把它的客人們送往哪里。
我聽到耳邊的風呼呼響,緊張地抽搐著的風,拍打你,推動你,如巨鳥撲翼,直貫長空。
你是一記雷聲,一道陽光,一束電波,一條飛船,輕輕揚揚卻又閃電般地穿過大氣層,突破大氣層,拋開大氣層。
我睜開眼,密封的電梯艙內,四周是人。
風被隔絕在遠遠的腳下與上天,只是在鞭笞我的神經。
風在這里變成了速度,變成了暈眩--我只覺得地面迅疾地脫離我的腳跟,向一個無底的深淵墜落。
筆直地、赤裸裸地墜落下去,如懸崖上墜落的石塊,無遮無攔,無法無天地要去撞擊地層深處。
地殼在下陷,在沉沒。
而四處空蕩蕩,一片汪洋,一個無可攀掛,無可扶靠、無可呼救的絕境。
人竟是如此孤立無援,如此微不足道么?我有些懼怕,又有些憐憫自己。
我為瞻仰它的偉大與雄奇,才執意匯入登塔的人群,奇怪的是我竟然感覺不到電梯的上升。
我只是覺得從我登上鐵塔的那一刻起,巴黎便開始莊嚴地降落。
它瘋狂地鉆入地底。
我透不過氣來,這透明的鐵盒子,快閉上你惡魔的眼睛,我想出去!
巴黎依然在飛速下沉。
我無可逃遁。
藍天在黑色的云縫里閃爍--那些黑色的原始森林一般的鋼架,從我的頭頂兩邊炸裂開去。
是用那透明的鐵盒子撞開的么?就象汽車的窗玻璃掠開路旁的樹枝。
藍天忽然近了,又忽然遠了,遠得更加冷酷。
永遠被那一雙雙黑色的手臂阻攔著。
時而又是無數根鋼纜鐵索,纏繞你,勒緊你,使你永遠無法到達那個超然于一切之上的境界。
無意間,我抬頭仰視,砰然心跳--我忽然發現了自己是在上升,那鋼纜掙斷了,那黑手垂落了,那云朵變得濃亮了,可是,透明的鐵匣子還在瘋狂地往上升,一個勁地向上升,象是要沖破什么,又象是要掙脫什么,咯咯地向上,象是咬著牙根的聲音,象是繃緊骨骼的聲音,固執而又癡迷地向上升。
它象是永遠也升不到頭了,永遠也不會停下來了。
因為它無論升得多高,仍然無法接近它--那個藍色的夢想。
我曾以為自己象火箭一樣被發射出去了呢;我曾以為我離開了地面;我曾以為我離天空很近很近了--當我同隔絕的風在一起的那些瞬間。
我們走出透明的鐵匣子,陽光似乎仍然是那么不冷不熱。
天空仍然是那么不遠不近。
巴黎城,安然無恙地靜臥在綠叢帶似的塞納河兩岸。
只有小轎車變成了玩具;房屋變成了模型,人呢?可惜我沒有帶望遠鏡。
于是我知道鐵塔究竟有多高了(雖然我永遠也弄不清那個字),--我有多高鐵塔就有多高。
那是一座有彈性的鐵塔呀。
于是我知道鐵塔究竟有多大了,--“那是巴黎圣母院!”“那是蓬皮杜藝術中心!”“那是蒙馬特教堂!”“那是小紐約!”
巴黎多大鐵塔就有多大。
也許還不止。
一本書上說過,萬里無云時,塔頂上可望到外省……
從神經中解放出來的風,無忌地挑逗著鐵塔,搖憾它、敲打它。
我曾以為那歷經一百多年風雨的銹鐵會呻吟,會晃悠顫栗……據說它的最大擺度是十八厘米,此時它卻紋絲不動,不必擔心它會斷裂倒塌。
這在工業革命的輝煌中屹立的巨人,似乎雄心勃勃地要同那天邊席卷而來的新浪潮作一番耐力的較量。
它不會退出,不會退出的,雖然它已是上一個時代的標記,一百年前它卻曾經是作為一個標新立異的怪物,在一片噓聲里,誕生于巴黎城的古跡之中的。
塔頂平臺上游人如云,這威嚴古板的鐵塔,我原以為你是拒人之外,高傲無情的--我卻發現你是一個不露聲色的老父,將那各種膚色各種頭發的孩子都擁在你的懷里,一任他們縱情玩樂、觀賞,又走散去,天涯海角,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在你的視野里……
有一對少年在塔頂的窗邊接吻,多么高的吻。
有一對青年在電梯里接吻,多么快的吻。
鐵塔是仁慈的,溫暖的。
假如我不到鐵塔來,我將永遠對它存有那么無知的偏見和戒心……
我不知我應該怎樣下去,或者說,我希望永遠也不要再下去。
人到達過那樣的高處,對地面便有了淡漠;人有過那樣的恐懼,對安全便有了蔑視;人走近過那藍色的夢想,又不得不回到原處,便償到探險的悲哀。
因為那不是山的高度,不是懸崖的恐懼,而是人在一個世紀之前的真實創造,是一個永遠矗立的豐碑。
你沒有接近過它,你便沒有權利輕視;有一日它終會化成一堆廢鐵,但它曾獨一無二地存在過。
當它存在的時候,在巴黎城擠擠撞撞的建筑物中,它雄奇,卻也孤獨。
它沒有對話者。
只有風,只有云,只有鳥,是它寂寞的伴侶。
無數雙溫熱的手撫摸它冰涼的鐵桿,它的內心卻依然孤獨。
5、《無法撫慰的歲月》
老三屆人不喜歡說“我”,總是說“我們”“我們的”,因為那個時代沒有“我”只有“我們”。
我們缺少個性崇尚集體精神。
這種老三屆人固有的群體意識,是長期高度集權國家遺留下來的文化心理。
既然是“我們”,那么我們的過失甚至罪孽,都讓“我們”一起承擔吧!
我們這一代人經歷的苦難,已被我們反復傾訴和宣泄;我們這一代人內心的傷痛和憤懣,已激起世人的廣泛關注;我們這一代對于歷史的質問,已一次次公之于眾;然而,臨近20世紀末,我們這一代人,是不是能夠低頭回首,審視我們的自身,也對我們自己說幾句真話呢?
不要再用“知識青年”這樣自欺欺人的詞語了吧。
能不能平心靜氣地撫心自問:我們這一代中的大多數人,可曾真正擁有過文化和知識?
如果我們敢于正視自己,我們應當承認,老三屆這代人中高中生的比重只占很少的一部分,大都是初中文化程度,而**前的初中教材,過分強調意識形態的灌輸,在知識結構上具有極大有缺陷。
我們知識沉淀最“厚”、烙印最深的那部分,并非人類優秀的經典文化,而是“階級斗爭”、“知識無用”、“革命的螺絲釘”等教條主義,是紅寶書的語錄,是樣板戲的歌詞,是大串聯中抄寫的大批文章。
有人說這一代人是喝“狼奶”長大的,其實還應加上泡飯和咸菜——蛋白質含量太低。
我們的大部分知識,都是在“**”結束后,依靠頑強的自學,支離破碎地拼湊起來的。
所以也可以說,這是嚴重貧血的一代人。
不要再僅僅說我們這一代人是“**”的犧牲品,是政治的殉葬物。
不要忘記“**”中抄家、破壞文物的**是這一代人;不要忘記“**”中打死老師的革命小將是這一代人;不要忘記瘋狂地鼓吹并推行血統論的也是這一代人。
**的法西斯暴行和血淋淋的犯罪事實,已是昨天的噩夢,但有多少人真誠地懺悔過,用心靈去追問我們當年為什么受騙上當,為什么如此愚昧無知?
老三屆是曾受極左意識形態毒害最深的一代,然而許多老三屆人至今還不敢正視自己曾誤入的歧途,而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了社會,便輕易讓自己解脫。
就象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后,有的人永遠無法原諒自己,并用后半生的善行去贖罪和賠償;但是有的人,只是怪罪于領袖的鼓噪使他們暫時失去了理性。
不要再僅僅說我們這一代人曾無私奉獻、改天換地;不要再僅僅說我們那年代的人與人之間是多么真誠和純潔。
如果你真誠,你應該承認在那個年代里,我們老三屆人中也有出賣和告密——為了入黨、升學、招工、提干的極其有限的名額,為了渺茫的前途,我們被人傷害也傷害別人——那所謂的純真摻雜了多少虛偽和丑陋。
我們一腔熱血戰天斗地,為了那些美好而可笑的宏偉目標,大肆砍樹燒荒打獵,那時候我們義無反顧地破壞著自然環境,卻面不改色心不跳。
還有多少在我們的嚴厲批斗和打擊下喪生的“落后分子”和“地富反壞右”分子……不要再僅僅說我們這一代人吃苦耐勞、克己奉公,是中國各個社會階層中的支柱力量,是最“優秀的一代”了吧。
盡管老三屆中涌現出了許多人才,從車間主任到經理到學者到市長,各界都能幸會我們的同學和“戰友”。
但老三屆中,從事高科技、高級經貿活動的人才和高級管理人員,比例極校那是一個人才的斷層,是老三屆難以攀登的高峰。
這一代人幾乎都有未能熟練地掌握一門外語,本人即是一例。
大多數人只能從事普通的熟練勞動,成為這個社會金字塔的底座,如今已面臨著下崗和退休。
由于共和國十七年教育和“**”十年的經歷局限,我們這一代人正在不知不覺地退出社會,離社會的主動脈越來越遠。
我們的知識結構和意識形態在本質上同市場經濟難以相容;我們已經習慣了計劃經濟的思維模式,適應了“大鍋飯”的勞動報酬和生活方式,于是同今天的自由競爭原則產生了劇烈的抵觸和沖突。
我們已經或即將被有知識有文化的一代年輕人從頭頂上無情地跨越,正在一天天陷入被淘汰的尷尬處境。
我們是一只蠶蛹,被困于黑暗中,但我們已無力咬破繭子。
我們失落,我們抱怨,而我們卻無可奈何,因而我們的痛苦是雙重的。
所以,不要再僅僅說我們這一代人是“最后的理想主義者”,我們已擔負不起這樣崇高而光榮的使命,況且那只是一頂虛妄的桂冠。
我們曾經有過的革命理想,早就崩潰坍塌了,可惜那僅僅是出于對個人前途和命運的絕望,而不是出于對世界的整體認識。
自從失去信仰,我們便從此變成了一個迫不得已的現實主義者。
事實上,我們這一代中的大多數人,在這顛沛流離、動蕩不安的幾十年間,當務之急是吃飯,是工作,是住房,是病痛,是養育子女,是侍奉父母——我們始終在為生存而拼搏,我們早已喪失了選擇職業和愛好的自由、機會和能力。
“理想”成為一種遙不可及的幻影,所謂的“精神”寄托,只能寄托于我們的子女……說什么“青春無悔”——一個、一代人所犧牲和浪費的整整一生的時間和生命,竟然能用如此空洞而虛假的豪言壯語,強顏歡笑地一筆抹去的嗎?
這才真是屬于我們這一代人的悲哀。
老三屆人的老三屆化,這一代人固執的“老三屆情結”,是近年來深深困擾著我的一種憂慮。
我寫下這些也許觸痛老三屆人傷痕的文字,正是因為許多人尚在違心地用“無怨無悔”的結語,逃避對自身的清理和整合。
我惟愿我們這一代人能走出老三屆的陰影,在“五十而知天命”的人生中年,融入改革進步的大潮,從容地邁向二十一世紀。
我們還能為社會做些什么?我們怎樣才能對得起剩下的歲月?
我們不再是“我們”,我們將是每一個獨立的個體。
我將與老三屆一生同行。
我覺得這五篇里大部分語句都是比較好的
你自己摘抄吧
看在我這么辛苦找的份上
求采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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