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中女兒錢璦去世的時候:
女的說:“她自己說,她得的是一種很特殊的結核病,潛伏了幾十年又再發,就很厲害,得用重藥。
她很堅強。
真堅強。
只是她一直在惦著她的爹媽,說到媽媽就流眼淚。”
我覺得我的心上給捅了一下,綻出一個血泡,像一只飽含著熱淚的眼睛。
我不敢做夢了。
可是我不敢不做夢。
我想到她夢中醒來,看到自己孤零零躺在醫院病房里,連夢里的媽媽都沒有了。
而我的夢是十足無能的,只像個影子。
我依偎著她,撫摸著她,她一點不覺得。
我
知道夢是富有想像力的。
想念得太狠了,就做噩夢。
我連夜做噩夢。
阿圓漸漸不進飲食。
她頭頂上吊著一袋紫紅色的血,一袋白色的什么蛋白,大夫在她身上打通了
什么管子,輸送到她身上。
劉阿姨不停地用小勺舀著杯里的水,一勺一勺潤她的嘴。
我心上連連地綻出一只又一只飽含熱淚的眼睛。
她鮮花般的笑容還在我眼前,她
溫軟親熱的一聲聲“娘”還在我耳邊,但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晃眼她沒有了。
就在這一瞬間,我也完全省悟了。
我防止跌倒,一手扶住旁邊的柳樹,四下里觀看,一面低聲說:“圓圓,阿圓,你走好,帶著爸爸的祝福回去。
”我心上蓋滿了一只一只飽含熱淚的眼睛,這時一齊流下淚來。
我
的手撐在樹上,我的頭枕在手上,胸中的熱淚直往上涌,直涌到喉頭。
我使勁咽住,但是我使的勁兒太大,滿腔熱淚把胸口掙裂了。
只聽得噼嗒一聲,地下石片上掉
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東西。
迎面的寒風,直往我胸口的窟窿里灌。
我痛不可忍,忙蹲下把那血肉模糊的東西揉成一團往胸口里塞;幸虧血很多,把滓雜污物都洗干凈
了。
夢境中錢鐘書去世的時候:
我眼前一片昏黑,耳里好像能聽到嘩嘩的水聲。
一個人在昏黑的亂山里攀登,時間是漫長的。
我是否在山石坳處坐過,是否靠著大樹背后歇過,我都模糊了。
我只記得前一晚下船時,鐘書強睜著眼睛招待我。
我說:“你倦了,閉上眼,睡吧。”
他
說:“絳,好好里(即‘好生過’)。
”我有沒有說“明天見”呢?晨光熹微,背后遠處太陽又出來了。
我站在亂山頂上,前面是煙霧蒙蒙的一片云海。
隔岸的山,
比我這邊還要高。
被兩山鎖住的一道河流,從兩山之間瀉出,像瀑布,發出嘩嘩水聲。
我眼看著一葉小舟隨著瀑布沖瀉出來,一道光似的沖入茫茫云海,變成了一個
小點;看著看著,那小點也不見了。
還沒到客棧,一陣旋風把我卷入半空。
我在空中打轉,暈眩得閉上眼睛。
我睜開眼睛,我正落在往常變了夢歇宿的三里河臥房的床頭。
不過三里河的家,已經不復是家,只是我的客棧了。
生活掠影:
還有活蝦。
我很內行地說:“得剪掉須須和腳。
”我剛剪得一刀,結果蝦在我手里抽搐,我急得扔下剪子,扔下蝦,逃出廚房,又走回來。
鐘書問我怎么了,我說:“蝦,我一剪,痛得抽抽了,以后咱們不吃了吧!”鐘書跟我講道理,說蝦不會像我這樣痛,他還是要吃的,以后可由他來剪。
鐘書這段時間只一個人過日子,每次到產院探望,常苦著臉說:“我做壞事了。
”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東家的桌布染了。
我說:“不要緊,我會洗。”
“墨水呀!”“墨水也能洗”
他就放心回去了。
然后他又做了壞事了,把臺燈砸了。
我問明是怎樣的燈。
我說:“不要緊,我會修。
”他又放心回去了。
我
說“不要緊”,他真的就放心了。
因為他很相信我說的“不要緊”。
我們在倫敦“探險”時,他顴骨上生了一個疔。
我也很著急。
有人介紹了一位英國護士,她教我
做熱敷。
我安慰鐘書說:“不要緊,我會給你治。
”我認認真真每幾小時為他做一次熱敷,沒幾天,我把膿拔去,臉上沒留下一點疤痕。
他感激之余,對我說的“不
要緊”深信不疑。
我住產院時他做的種種“壞事”,我回寓后,真的全都修好。
有一夜,他穿了又重又不暖和的厚呢大衣在屋里滿地走。
我已連著幾夜和衣而臥,陪著他不睡。
忽然,我聽不見他呼嘯,只見他趴在桌上,聲息全無。
我嚇得立即跳起來。
我摸著他的手,他隨即捏捏我的手,原來他是乏極
了,打了個盹兒,他立刻繼續呼嘯。
我深悔鬧醒了他,但聽到呼嘯,就知道他還在呼吸。
我們仨,卻不止三人。
每個人搖身一變,可變成
好幾個人。
例如阿瑗小時才五六歲的時候,我三姐就說:“你們一家呀,圓圓頭最大,鐘書最小。
”我的姐姐妹妹都認為三姐說得對。
阿瑗長大了,會照顧我,像姐
姐;會陪我,像妹妹;會管我,像媽媽。
阿瑗常說:“我和爸爸最‘哥們’,我們是媽媽的兩個頑童,爸爸還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
”我又變為最大的。
鐘
書是我們的老師。
我和阿瑗都是好學生,雖然近在咫尺,我們如有問題,問一聲就能解決,可是我們決不打擾他,我們都勤查字典,到無法自己解決才發問。
他可高
大了。
但是他穿衣吃飯,都需我們母女把他當孩子般照顧,他又很弱小。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
一九九八年歲末,鐘書去世。
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
就這么輕易地失散了。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現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做“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
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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