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中錢鐘書去世的時候:
我眼前一片昏黑,耳里好像能聽到嘩嘩的水聲。
一個人在昏黑的亂山里攀登,時間是漫長的。
我是否在山石坳處坐過,是否靠著大樹背后歇過,我都模糊了。
我只記得前一晚下船時,鐘書強睜著眼睛招待我。
我說:“你倦了,閉上眼,睡吧。”
他說:“絳,好好里(即‘好生過’)。
”我有沒有說“明天見”呢?晨光熹微,背后遠處太陽又出來了。
我站在亂山頂上,前面是煙霧蒙蒙的一片云海。
隔岸的山,比我這邊還要高。
被兩山鎖住的一道河流,從兩山之間瀉出,像瀑布,發出嘩嘩水聲。
我眼看著一葉小舟隨著瀑布沖瀉出來,一道光似的沖入茫茫云海,變成了一個小點;看著看著,那小點也不見了。
還沒到客棧,一陣旋風把我卷入半空。
我在空中打轉,暈眩得閉上眼睛。
我睜開眼睛,我正落在往常變了夢歇宿的三里河臥房的床頭。
不過三里河的家,已經不復是家,只是我的客棧了。
夢境中女兒錢璦去世的時候:
女的說:“她自己說,她得的是一種很特殊的結核病,潛伏了幾十年又再發,就很厲害,得用重藥。
她很堅強。
真堅強。
只是她一直在惦著她的爹媽,說到媽媽就流眼淚。”
我覺得我的心上給捅了一下,綻出一個血泡,像一只飽含著熱淚的眼睛。
我不敢做夢了。
可是我不敢不做夢。
我想到她夢中醒來,看到自己孤零零躺在醫院病房里,連夢里的媽媽都沒有了。
而我的夢是十足無能的,只像個影子。
我依偎著她,撫摸著她,她一點不覺得。
我知道夢是富有想像力的。
想念得太狠了,就做噩夢。
我連夜做噩夢。
阿圓漸漸不進飲食。
她頭頂上吊著一袋紫紅色的血,一袋白色的什么蛋白,大夫在她身上打通了什么管子,輸送到她身上。
劉阿姨不停地用小勺舀著杯里的水,一勺一勺潤她的嘴。
我心上連連地綻出一只又一只飽含熱淚的眼睛。
她鮮花般的笑容還在我眼前,她溫軟親熱的一聲聲“娘”還在我耳邊,但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晃眼她沒有了。
就在這一瞬間,我也完全省悟了。
我防止跌倒,一手扶住旁邊的柳樹,四下里觀看,一面低聲說:“圓圓,阿圓,你走好,帶著爸爸的祝福回去。
”我心上蓋滿了一只一只飽含熱淚的眼睛,這時一齊流下淚來。
我的手撐在樹上,我的頭枕在手上,胸中的熱淚直往上涌,直涌到喉頭。
我使勁咽住,但是我使的勁兒太大,滿腔熱淚把胸口掙裂了。
只聽得噼嗒一聲,地下石片上掉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東西。
迎面的寒風,直往我胸口的窟窿里灌。
我痛不可忍,忙蹲下把那血肉模糊的東西揉成一團往胸口里塞;幸虧血很多,把滓雜污物都洗干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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