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的天氣熱得真早,夕陽從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強穿一件單衣。
書桌上的一盆“水橫枝”,是我先前沒有見過的:就是一段樹,只要浸在水中,枝葉便青蔥得可愛。
看看綠葉,編編舊稿,總算也在做一點事。
做著這等事,真是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很可以驅除炎熱的。
2、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
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
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存留。
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3、不知怎地我們便都笑了起來,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
他眼睛還是那樣,然而奇怪,只這幾年,頭上卻有了白發了,但也許本來就有,我先前沒有留心到。
他穿著很舊的布馬褂,破布鞋,顯得很寒素。
談起自己的經歷來,他說他后來沒有了學費,不能再留學,便回來了。
回到故鄉之后,又受著輕蔑,排斥,迫害,幾乎無地可容。
現在是躲在鄉下,教著幾個小學生糊口。
但因為有時覺得很氣悶,所以也趁了航船進城來。
4、夜間獨坐在會館里,十分悲涼,又疑心這消息并不確,但無端又覺得這是極其可靠的,雖然并無證據。
一點法子都沒有,只做了四首詩,后來曾在一種日報上發表,現在是將要忘記完了。
只記得一首里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猶酩酊,微醉合沉淪。
”中間忘掉兩句,末了是“舊朋云散盡,余亦等輕塵。”
5、每看見小學生歡天喜地地看著一本粗細的《兒童世界》之類,另想到別國的兒童用書的精美,自然要覺得中國兒童的可憐。
但回憶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卻不能不以為他幸福,給我們的永逝的韶光一個悲哀的吊唁。
我們那時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圖畫的本子,就要被塾師,就是當時的“引導青年的前輩”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
我的小同學因為專讀“人之初性本善”讀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開第一葉,看那題著“文星高照”四個字的惡鬼一般的魁星像,來滿足他幼稚的愛美的天性。
昨天看這個,今天也看這個,然而他們的眼睛里還閃出蘇醒和歡喜的光輝來。
6、陰間,倘要穩妥,是頌揚不得的。
尤其是常常好弄筆墨的人,在現在的中國,流言的治下,而又大談“言行一致”的時候。
前車可鑒,聽說阿而志跋綏夫曾答一個少女的質問說,“惟有在人生的事實這本身中尋出歡喜者,可以活下去。
倘若在那里什么也不見,他們其實倒不如死。
”于是乎有一個叫作密哈羅夫的,寄信嘲罵他道,“……所以我完全誠實地勸你自殺來禍福你自己的生命,因為這第一是合于邏輯,第二是你的言語和行為不至于背馳。”
7、東京也無非是這樣。
上野的櫻花爛熳的時節,望去確也象緋紅的輕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結隊的“清國留學生”的速成班,頭頂上盤著大辮子,頂得學生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
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鑒,宛如小姑娘的發髻一般,還要將脖子扭幾扭。
實在標致極了。
8、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無怪他們疑惑。
但我接著便有參觀槍斃中國人的命運了。
第二年添教霉菌學,細菌的形狀是全用電影來顯示的,一段落已完而還沒有到下課的時候,便影幾片時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戰勝俄國的情形。
但偏有中國人夾在里邊:給俄國人做偵探,被日本軍捕獲,要槍斃了,圍著看的也是一群中國人;在講堂里的還有一個我。
9、這種歡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這一聲卻特別聽得刺耳。
此后回到中國來,我看見那些閑看槍斃犯人的人們,他們也何嘗不酒醉似的喝彩,——嗚呼,無法可想!但在那時那地,我的意見卻變化了。
10、書的模樣,到現在還在眼前。
可是從還在眼前的模樣來說,卻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
紙張很黃;圖象也很壞,甚至于幾乎全用直線湊合,連動物的眼睛也都是長方形的。
但那是我最為心愛的寶書,看起來,確是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一腳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沒有頭而“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還要“執干戚而舞”的刑天。
11、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
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
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們在這里彈琴。
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后竅噴出一陣煙霧。
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擁腫的根。
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象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墻,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象人樣。
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象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
12、孩子們所盼望的,過年過節之外,大概要數迎神賽會的時候了。
但我家的所在很偏僻,待到賽會的行列經過時,一定已在下午,儀仗之類,也減而又減,所剩的極其寥寥。
往往伸著頸子等候多時,卻只見十幾個人抬著一個金臉或藍臉紅臉的神像匆匆地跑過去。
于是,完了。
13、日爾曼人走出森林雖然還不很久,學術文藝卻已經很可觀,便是書籍的裝潢,玩具的工致,也無不令人心愛。
獨有這一篇童話卻實在不漂亮;結怨也結得沒有意思。
貓的弓起脊梁,并不是希圖冒充,故意擺架子的,其咎卻在狗的自己沒眼力。
然而原因也總可以算作一個原因。
我的仇貓,是和這大大兩樣的。
14、現在已經記不分明,這樣地大約有一兩月;有一天,我忽然感到寂寞了,真所謂“若有所失”。
我的隱鼠,是常在眼前游行的,或桌上,或地上。
而這一日卻大半天沒有見,大家吃午飯了,也不見它走出來,平時,是一定出現的。
我再等著,再等它一半天,然而仍然沒有見。
15、這些話我聽去似乎很異樣,便又不到她那里去了,但有時又真想去打開大廚,細細地尋一尋。
大約此后不到一月,就聽到一種流言,說我已經偷了家里的東西去變賣了,這實在使我覺得有如掉在冷水里。
流言的來源,我是明白的,倘是現在,只要有地方發表,我總要罵出流言家的狐貍尾巴來,但那時太年青,一遇流言,便連自己也仿佛覺得真是犯了罪,怕遇見人們的眼睛,怕受到母親的愛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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