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記】
l 紅海早過了。
船在印度洋面上開駛著。
但是太陽依然不饒人地遲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的夜。
夜仿佛紙浸了油,變成半透明體;它給太陽擁抱住了,分不出身來,也許是給太陽陶醉了,所以夕照霞隱褪后的夜色也帶著酡紅。
——描寫海上的夜。
l 年齡看上去有二十五六,不過新派女人的年齡好比舊式女人婚帖上的年庚,需要考訂學家所謂外證據來斷定真確性,本身是看不出的。
——寫蘇文紈。
l 她只穿緋霞色抹胸,海藍色巾肉短褲,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紅的指甲。
……那些男學生看得心頭起火,口角流水,背著鮑小姐說笑個不了。
有人叫她“熟食鋪子”(charcuterie),因為只有熟食店會把那許多顏色暖熱的肉公開陳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為據說“真理”是赤裸裸的”。
鮑小姐并未一絲不掛,所以他們修正為“局部的真理”。
l 這事也許是中國自有外交或訂商約以來唯一的勝利。
——借寫方鴻漸向愛爾蘭人買假博士文憑諷刺軟弱的時政。
l 長睫毛上一雙欲眠似醉、含笑、帶夢的大眼睛,圓滿的上嘴唇好像鼓著在跟愛人使性子。
……她自信很能引誘人,所以極快、極容易地給人引誘了。
——寫鮑小姐引誘人。
l 天空早起了黑云,漏出疏疏幾顆星,風浪像饕tao餮tie吞吃的聲音,白天的汪洋大海,這時候全消化在更廣大的昏夜里。
襯了這背景,一個人身心的攪動也縮小以至于無,只心里一團明天的希望,還未落入渺茫,在廣漠澎拜的黑暗深處,一點螢火似的自照著。
——寫海上夜景寓人之渺小。
l 誰知道從冷盤到咖啡,沒有一樣東西可口:上來的湯是涼的,冰淇淋倒是熱的;魚像海軍陸戰隊,已登陸了好幾天;肉像潛水艇士兵,會長時期伏在水里;除醋外,面包、牛肉、紅酒無一不酸。
——詼諧。
l 蘇小姐雙頰涂的淡胭脂下面忽然暈出紅來,像紙上沁的油漬,頃刻布到滿臉,靦腆得迷人。
——寫蘇小姐春心萌動,也用了一個浸油的比喻。
l 休妻的法律術語是“協議離婚”。
l 只有九龍上岸前看她害羞臉紅的一剎那,心忽然軟得沒力量跳躍,以后便沒有這個感覺。
l 假使訂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鈕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預兆。
——妙!一個無情人與一個有情人之間的聯想。
l “思想是不出聲的語言”——美國心理學家的證明。
l 滿天的星又密又忙,它們聲息全無,而看來只覺得天上熱鬧。
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長成的女孩子,但見人己不羞縮,光明和輪廓都清新露,漸漸可烘襯夜景。
小園草地里的小蟲瑣瑣屑屑地在夜談。
不知那里的蛙群齊心協力地干號,像聲浪給火煮得發沸。
幾星螢火優游來去,不像飛行,像在厚密的空氣里漂浮;月光不到的陰黑處,一點螢火忽明,像夏夜的一只微綠的小眼睛。
——寫夏夜。
l 本來敬一杯,鴻漸只需喝一兩口,現在罰一杯,鴻漸自知理屈,挨了下去,漸漸覺得另有一個自己離開了身子在說話。
——寫醉酒的過程。
l 英國古話,說結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
” ……法國也有這么一句話。
不過,不說是鳥籠,說是被圍困的城堡fortress eassiegee,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說結婚,這幾句常被世人引用。
l 奇怪的是,他同時又覺得天地慘淡,至少自己的天地變了相。
他個人的天地忽然從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來,宛如與活人幽明隔絕的孤鬼,瞧著陽世的樂事,自己插不進,瞧著陽世的太陽,自己曬不到。
——描寫失戀后的心情。
l 什么酥小姐、糖小姐會看中他!——隱指蘇文紈、唐曉芙。
l 烤山薯這東西,本來像中國諺語里的私情男女,“偷著不如偷不著,”香味比滋味好;你聞的時候,覺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過爾爾。
l 那女同志跟她的男朋友宛如詩人“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的妙句,忽然光顧,五個人歡喜得像遇見久別的情人,親熱得像狗迎接回家的主人。
l 旅館與銀行間這條路徑,他們的鞋子也走熟得不必有腳而能自身來回了。
l 孫小姐滿以為“貴人”指的自己,早低著頭,一陣紅的消息在臉上透漏,后來聽見這話全不相干,這紅像暖天向玻璃上呵的氣,沒成暈就散了。
l 對于丑人,細看是一種殘忍——除非他是壞人,你要懲罰他。
——經典。
l 他們投宿的里,廚房設在門口,前間白天的過客的餐堂,晚上是店主夫婦的洞房,后間隔為兩間暗不見日、漏雨透風、夏暖冬涼、順天應時的客房。
l “天下只有兩種人。
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種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種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
照例第一種人應該樂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種應該悲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壞的。
不過事實上適得其反,緣故是第二種人還有希望,第一種人只有回憶。
”
l 鴻漸暗笑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她們倆背后彼此誹謗,面子上這樣多情,兩個政敵在香檳酒會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過如此。
假使不是親耳朵聽見她們的互相刻薄,自己也以為她們真是好朋友了。
——很多女人確實如此,當面恭維,一轉身就開始罵對方。
l 一個人應該得意,得意的人談話都有精彩。
(是啊!是啊!一個人得意時,自然溢于言表。
一個人落魄時,就只有牢騷了。
)
l 鴻漸發議論道:“譬如咱們這次同船的許多人,沒有一個認識的。
不知道他們的來頭,為什么不先不后也乘這條船,以為這次和他們聚在一起是出于偶然。
假使咱們熟悉了他們的情形和目的,就知道他們乘這只船并非偶然,和咱們一樣有非乘不可的理由。
這好像開無線電。
你把針在面上轉一圈,聽見東一個電臺半句京戲,西一個電臺半句報告,忽然又是半句外國歌啦,半句昆曲啦,雞零狗碎,湊在一起,莫名其妙。
可是每一個破碎的片段,在它本電臺廣播的節目里,有上文下文并非胡鬧。
你只要認定一個電臺聽下去,就了解它的意義。
”(我們認人,不常是斷章取義嗎?)
l 她比鴻漸有涵養,每逢鴻漸動了真氣,她就不再開口。
她仿佛跟鴻漸搶一條繩子,盡力各拉一頭,繩子迸直欲斷的時候,她就湊上幾步,這繩子又松軟下來。
氣頭上雖然以吵嘴為快,吵完了,他們都覺得疲乏和空虛,像戲散場和酒醒后的心理。
(兩口子吵架,卻不失是一種溝通、博弈的過程。
)
l 在小鄉鎮時,他怕人家傾軋,到了大都市,他雙恨人家冷淡,倒覺得傾軋還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
就是條微生蟲,也沾沾自喜,希望有人擱它在顯微鏡下放大了看的。
擁擠里的孤寂,熱鬧里的凄涼,使他像許多住在這孤島上的人,心靈也仿佛一個無湊畔的孤島。
(矛盾的人,我等要能耐得住擁擠里的孤寂熱鬧里的凄涼才是。
)
l 生存競爭漸漸脫去文飾和面具,露出原始的狠毒。
廉恥并不廉,許多人維持它不起。
l 男人或女人聽異性以“小孩子”相稱,無不馴服。
(事實。
男人在女人面前,有戀母情結,希望自己是個小孩子。
女人在男人面前,希望自己被疼愛,也希望自己是個小孩子。
)
l 老實說,不管你跟誰結婚,結婚以后,你總發現你娶的不是原來的人,換了另一個。
早知道這樣,結婚以前那種追求,戀愛等等,全可以省掉。
相識相愛的時候,雙方本相全收斂起來,到結婚還沒有彼此認清,倒是老式婚姻干脆,索性結婚以前,誰也不認得誰。
(方鴻漸這番話,道出了很多男人婚后的心理。
)
l 他想現在想到重逢唐曉芙的可能性,木然無動于中,真見了面,準也如此。
緣故是一年前愛她的自己早死了,愛好,怕蘇文紈,給鮑小姐誘惑這許多自己,一個個全死了。
有幾個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記里,立碑志墓,偶一憑吊,像對唐曉芙的一番情感,有幾個自己,仿佛是路斃的,不去收拾,讓它們爛掉化掉,給鳥獸吃掉——不過始終消滅不了,譬如向愛爾蘭人買文憑的自己。
(我們捫心自問,是否也已經死掉了很多個自己?)
l 他入世多年,明白在一切機關里,人總有人可替,坐位總有人來坐。
慪氣辭職只是辭的人吃虧,被辭的職位漠然不痛不癢;人不肯坐椅子,苦了自己的腿,椅子空著不會餓,椅子立著不會酸的。
不過椅子空得多些,可以造成不景氣的印象。
(現在的機關里也有遺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