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
四百多年里,它剝蝕了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坍圮了一段段高墻又散落了玉砌雕欄,祭壇四周的老柏樹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
這時候想必我是該來了。
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搖著輪椅進入園中,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
那時,太陽循著亙古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大,也越紅。
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并看見自己的身影。
搖著輪椅在園中慢慢走,又是霧罩的清晨,又是驕陽高懸的白晝,我只想著一件事:母親已經不在了。
在老柏樹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頹墻邊停下,又是處處蟲鳴的午后,又是鳥兒歸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著一句話:可是母親已經不在了。
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沒,坐起來,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壇上落滿黑暗然后再漸漸浮起月光,心里才有點明白,母親不能再來這園中找我了。
有一年,十月的風又翻動起安詳的落葉,我在園中讀書,聽見兩個散步的老人說:“沒想到這園子有這么大。
”我放下書,想,這么大一座園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兒子,母親走過了多少焦灼的路。
多年來我頭一次意識到,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
因為這園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運。
我甚至現在就能清楚地看見,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長久地離開它,我會怎樣想念它,我會怎樣想念它并且夢見它,我會怎樣因為不敢想念它而夢也夢不到它。
設若有一位園神,他一定早已注意到了,這么多年我在這園里坐著,有時候是輕松快樂的,有時候是沉郁苦悶的,有時候優哉游哉,有時候恓惶落寞,有時候平靜而且自信,有時候又軟弱,又迷茫。
其實總共只有三個問題交替著來騷擾我,來陪伴我。
第一個是要不要去死?第二個是為什么活?第三個,我干嘛要寫作? 能一次問全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