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好句: “節前上我家去補考的,都給我站起來!”
一個臉皮松弛的胖神甫,身上穿著法衣,脖子上掛著沉甸甸的十字架,氣勢洶洶地瞪著全班的學生。
六個學生應聲從板凳上站了起來,四個男生,兩個女生。
神甫兩只小眼睛閃著兇光,像要把他們一口吞下去似的。
孩子們驚恐不安地望著他。
“你們倆坐下。
”神甫朝女孩子揮揮手說。
她們急忙坐下,松了一口氣。
瓦西里神甫那對小眼睛死盯在四個男孩子身上。
“過來吧,寶貝們!”
瓦西里神甫站起來,推開椅子,走到擠作一團的四個孩子跟前。
“你們這幾個小無賴,誰抽煙?”
四個孩子都小聲回答:“我們不會抽,神甫。
”
神甫臉都氣紅了。
“混帳東西,不會抽,那發面里的煙末是誰撒的?都不會抽嗎?好,咱們這就來看看!把口袋翻過來,快點!聽見了沒有?快翻過來!”
三個孩子開始把他們口袋里的東西掏出來,放在桌子上。
神甫仔細地檢查口袋的每一條縫,看有沒有煙末,但是什么也沒有找到,便把目光轉到第四個孩子身上。
這孩子長著一對黑眼睛,穿著灰襯衣和膝蓋打補丁的藍褲子。
“你怎么像個木頭人,站著不動彈?”
黑眼睛的孩子壓住心頭的仇恨,看著神甫,悶聲悶氣地回答:“我沒有口袋。
”他用手摸了摸縫死了的袋口。
“哼,沒有口袋!你以為這么一來,我就不知道是誰干的壞事,把發面糟蹋了嗎?你以為這回你還能在學校待下去嗎?沒那么便宜,小寶貝。
上回是你媽求情,才把你留下的,這回可不行了。
你給我滾出去!”他使勁揪住男孩子的一只耳朵,把他推到走廊上,隨手關上了門。
教室里鴉雀無聲,學生一個個都縮著脖子。
誰也不明白保爾·柯察金為什么被趕出學校。
只有他的好朋友謝廖沙·勃魯扎克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天他們六個不及格的學生到神甫家里去補考,在廚房里等神甫的時候,他看見保爾把一把煙末撒在神甫家過復活節用的發面里。
保爾被趕了出來,坐在門口最下一磴臺階上。
他想,該怎么回家呢?母親在稅務官家里當廚娘,每天從清早忙到深夜,為他操碎了心,該怎么向她交代呢?
眼淚哽住了保爾的喉嚨。
“現在我可怎么辦呢?都怨這該死的神甫。
我給他撒哪門子煙末呢?都是謝廖沙出的餿主意。
他說,‘來,咱們給這個害人的老家伙撒上一把。
’我們就撒進去了。
謝廖沙倒沒事,我可說不定要給攆出學校了。
”
保爾跟瓦西里神甫早就結下了仇。
有一回,他跟米什卡·列夫丘科夫打架,老師罰他留校,不準回家吃飯,又怕他在空教室里胡鬧,就把這個淘氣鬼送到高年級教室,讓他坐在后面的椅子上。
高年級老師是個瘦子,穿著一件黑上衣,正在給學生講地球和天體。
他說地球已經存在好幾百萬年了,星星也跟地球差不多。
保爾聽他這樣說,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他感到非常奇怪,差點沒站起來對老師說:“圣經上可不是這么說的。
”
但是又怕挨罵,沒敢做聲。
保爾是信教的。
她母親是個教徒,常給他講圣經上的道理。
世界是上帝創造的,而且并非幾百萬年以前,而是不久前創造的,保爾對此深信不疑。
圣經這門課,神甫總是給保爾打滿分。
新約、舊約和所有的祈禱詞,他都背得滾瓜爛熟。
上帝哪一天創造了什么,他也都記得一清二楚。
保爾打定主意,要向瓦西里神甫問個明白。
等到上圣經課的時候,神甫剛坐到椅子上,保爾就舉起手來,得到允許以后,他站起來說:“神甫,為什么高年級老師說,地球已經存在好幾百萬年了,并不像圣經上說的五千……”
他剛說到這里,就被瓦西里神甫的尖叫聲打斷了:“混帳東西,你胡說什么?圣經課你是怎么學的?”
保爾還沒有來得及分辯,神甫就揪住他的兩只耳朵,把他的頭往墻上撞。
一分鐘之后,保爾已經鼻青臉腫,嚇得半死,被神甫推到走廊上去了。
保爾回到家里,又挨了母親好一頓責罵。
賞析: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一部描寫新人成長歷程和揭示新人優秀品質的優秀小說。
當一位英國記者問作者為什么以《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為書名時,奧斯特洛夫斯基回答說:“鋼是在烈火與驟冷中鑄造而成的。
只有這樣它才能成為堅硬的,什么都不懼怕,我們這一代人也是在這樣的斗爭中、在艱苦的考驗中鍛煉出來的,并且學會了在生活面前不頹廢。
”
通過揭示保爾為了黨和人民的事業,敢于戰勝任何艱難困苦的剛毅性格,小說形象地告訴青年一代,什么是共產主義理想,如何為共產主義理解去努力奮斗。
革命戰士應當有一個什么樣的人生,這是小說的又一主題。
保爾在憑吊女戰友娃蓮的墓地時所說的那段話,就是他的共產主義人生觀的自白,也是對小說這一主題的闡發:
“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屬于人只有一次。
人的一生應該是這樣度過的;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恥;這樣,在臨死的時候,他就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斗爭。
’”
可以這樣來概括小說的主題思想:人的一生應當象保爾.柯察金那樣去度過。
藝術特色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一部自傳性的小說,小說中的許多故事都來自于作者的親身經歷,因此讀來更加真實可信,親切感人。
但作者又不拘泥于生活事實,對人物和情節作了大量典型化處理。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高爾基的“自傳體三部曲”一樣,對自傳體小說的革新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小說的全部描寫都圍繞著主人公的成長來展開,結構緊湊自然.在刻畫主人公性格的時候,又人不同的側面來表現他的優秀品質。
通過描寫保爾怎樣對待監獄、戰爭、工作、友誼、愛情、疾病、挫折,亦即怎樣對待革命與個人、公與私、生與死等重大問題的態度,把保爾這一鋼鐵戰士的形象塑造得格外豐滿生動,光彩照人。
好詞:苦苦求衰 驚恐萬狀 目瞪口呆 鴉雀無聲 溜之大吉 雞毛蒜皮
倒背如流 清清楚楚 胡說八道 不由分說 甕聲甕氣
無精打采 來來回回 干干凈凈 仔仔細細 火舌飛舞 筋疲力盡
迫不得已 興致勃勃 咄咄逼人 自食其力 名正言順
氣急敗壞 憂心仲仲 面色蒼白 盛氣凌人 無理取鬧 亂七八糟 聲色俱厲、皮膚松弛、兇神惡煞、心驚膽戰、提心吊膽、狠之入骨、苦苦求衰、驚恐萬狀、目瞪口呆、鴉雀無聲、溜之大吉、雞毛蒜皮、倒背如流、清清楚楚、一清二楚、胡說八道、不由分說、愁眉苦臉、甕聲甕氣、無精打采、來來回回、干干凈凈、仔仔細細、火舌飛舞、筋疲力盡、迫不得已、支支語語、興致勃勃、咄咄逼人、自食其力、名正言順、氣急敗壞憂心仲仲,面色蒼白,憂郁,盛氣凌人,無理取鬧,威嚴,亂七八糟,心滿意足,疲憊不堪,恍然大悟,心寧不安,精疲力盡,聚精會神,煙消云散,漫不經心,腦羞成怒,接連不斷.
《駱駝祥子》
1.第一章最后部分: 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厲害了,揣起保單,拉起車,幾乎要哭出來。
拉到個僻靜地方,細細端詳自己的車,在漆板上試著照照自己的臉!越看越可愛,就是那不盡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也都可以原諒了,因為已經是自己的車了。
把車看得似乎暫時可以休息會兒了,他坐在了水簸箕的新腳墊兒上,看著車把上的發亮的黃銅喇叭。
他忽然想起來,今年是二十二歲。
因為父母死得早,他忘了生日是在哪一天。
自從到城里來,他沒過一次生日。
好吧,今天買上了新車,就算是生日吧,人的也是車的,好記,而且車既是自己的心血,簡直沒什么不可以把人與車算在一塊的地方。
怎樣過這個“雙壽”呢?祥子有主意:頭一個買賣必須拉個穿得體面的人,絕對不能是個女的。
最好是拉到前門,其次是東安市場。
拉到了,他應當在最好的飯攤上吃頓飯,如熱燒餅夾爆羊肉之類的東西。
吃完,有好買賣呢就再拉一兩個;沒有呢,就收車;這是生日!
自從有了這輛車,他的生活過得越來越起勁了。
拉包月也好,拉散座也好,他天天用不著為“車份兒”著急,拉多少錢全是自己的。
心里舒服,對人就更和氣,買賣也就更順心。
拉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這樣下去,干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買輛車,一輛,兩輛……他也可以開車廠子了!
賞析:祥子為了“買車”而犧牲了許多許多,它用三年時間才買到它,當然激動不已,從他的語言、動作、想法上都可以看出他的心情。
至于“祥子買車的日子也是他的生日”,雖說這只是個巧合,但可見老天爺在暗中幫祥子呢。
讀到這段話,誰都會為祥子的成功而高興,給他慶祝。
這就是老舍這個“人民藝術家”語言的魅力
外面的黑暗漸漸習慣了,心中似乎停止了活動,他的眼不由的閉上了。
不知道是往前走呢,還是已經站住了,心中只覺得一浪一浪的波動,似一片波動的黑海,黑暗與心接成一氣,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
忽然心中一動,象想起一些什么,又似乎是聽見了一些聲響,說不清;可是又睜開了眼。
他確是還往前走呢,忘了剛才是想起什么來,四外也并沒有什么動靜。
心跳了一陣,漸漸又平靜下來。
他囑咐自己不要再閉上眼,也不要再亂想;快快的到城里是第一件要緊的事。
可是心中不想事,眼睛就很容易再閉上,他必須想念著點兒什么,必須醒著。
他知道一旦倒下,他可以一氣睡三天。
想什么呢?他的頭有些發暈,身上潮淥淥的難過,頭發里發癢,兩腳發酸,口中又干又澀。
他想不起別的,只想可憐自己。
可是,連自己的事也不大能詳細的想了,他的頭是那么虛空昏脹,仿佛剛想起自己,就又把自己忘記了,象將要滅的蠟燭,連自己也不能照明白了似的。
再加上四圍的黑暗,使他覺得象在一團黑氣里浮蕩,雖然知道自己還存在著,還往前邁步,可是沒有別的東西來證明他準是在哪里走,就很象獨自在荒海里浮著那樣不敢相信自己。
他永遠沒嘗受過這種驚疑不定的難過,與絕對的寂悶。
平日,他雖不大喜歡交朋友,可是一個人在日光下,有太陽照著他的四肢,有各樣東西呈現在目前,他不至于害怕。
現在,他還不害怕,只是不能確定一切,使他受不了。
設若駱駝們要是象騾馬那樣不老實,也許倒能教他打起精神去注意它們,而駱駝偏偏是這么馴順,馴順得使他不耐煩;在心神最恍惚的時候,他忽然懷疑駱駝是否還在他的背后,教他嚇一跳;他似乎很相信這幾個大牲口會輕輕的鉆入黑暗的岔路中去,而他一點也不曉得,象拉著塊冰那樣能漸漸的化盡。
《朝花夕拾》1《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這篇文章語言十分優美,是魯迅先生對于童年的回憶。
我家的后面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
現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賣給朱文公的子孫了,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經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確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
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
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們在這里彈琴。
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后竅噴出一陣煙霧。
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擁腫的根。
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象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墻,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象人樣。
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象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
冬天的百草園比較的無味;雪一下,可就兩樣了。
拍雪人(將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羅漢需要人們鑒賞,這是荒園,人跡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來捕鳥。
薄薄的雪,是不行的;總須積雪蓋了地面一兩天,鳥雀們久已無處覓食的時候才好。
掃開一塊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篩來,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條長繩,人遠遠地牽著,看鳥雀下來啄食,走到竹篩底下的時候,將繩子一拉,便罩住了。
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頰的“張飛鳥”,性子很躁,養不過夜的。
這是閏土的父親所傳授的方法,我卻不大能用。
明明見它們進去了,拉了繩,跑去一看,卻什么都沒有,費了半天力,捉住的不過三四只。
閏土的父親是小半天便能捕獲幾十只,裝在叉袋里叫著撞著的。
我曾經問他得失的緣由,他只靜靜地笑道:你太性急,來不及等它走到中間去。
我不知道為什么家里的人要將我送進書塾里去了,而且還是全城中稱為最嚴厲的書塾。
也許是因為拔何首烏毀了泥墻罷,也許是因為將磚頭拋到間壁的梁家去了罷,也許是因為站在石井欄上跳下來罷,……都無從知道。
總而言之:我將不能常到百草園了。
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出門向東,不上半里,走過一道石橋,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
從一扇黑油的竹門進去,第三間是書房。
中間掛著一塊扁道:三味書屋;扁下面是一幅畫,畫著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
沒有孔子牌位,我們便對著那扁和鹿行禮。
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禮時,先生便和藹地在一旁答禮。
他是一個高而瘦的老人,須發都花白了,還戴著大眼鏡。
我對他很恭敬,因為我早聽到,他是本城中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
不知從那里聽來的,東方朔也很淵博,他認識一種蟲,名曰“怪哉”,冤氣所化,用酒一澆,就消釋了。
我很想詳細地知道這故事,但阿長是不知道的,因為她畢竟不淵博。
現在得到機會了,可以問先生。
“先生,‘怪哉’這蟲,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書,將要退下來的時候,趕忙問。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興,臉上還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學生是不應該問這些事的,只要讀書,因為他是淵博的宿儒,決不至于不知道,所謂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說。
年紀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見過好幾回了。
我就只讀書,正午習字,晚上對課。
先生最初這幾天對我很嚴厲,后來卻好起來了,不過給我讀的書漸漸加多,對課也漸漸地加上字去,從三言到五言,終于到七言。
三味書屋后面也有一個園,雖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壇去折臘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樹上尋蟬蛻。
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蒼蠅喂螞蟻,靜悄悄地沒有聲音。
然而同窗們到園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書房里便大叫起來:——
“人都到那里去了?”
人們便一個一個陸續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
他有一條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罰跪的規矩,但也不常用,普通總不過瞪幾眼,大聲道:——
“讀書!”
于是大家放開喉嚨讀一陣書,真是人聲鼎沸。
有念“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的,有念“上九潛龍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書。
后來,我們的聲音便低下去,靜下去了,只有他還大聲朗讀著:——
“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這是極好的文章,因為讀到這里,他總是微笑起來,而且將頭仰起,搖著,向后面拗過去,拗過去。
先生讀書入神的時候,于我們是很相宜的。
有幾個便用紙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戲。
我是畫畫兒,用一種叫作“荊川紙”的,蒙在小說的繡像上一個個描下來,象習字時候的影寫一樣。
讀的書多起來,畫的畫也多起來;書沒有讀成,畫的成績卻不少了,最成片斷的是《蕩寇志》和《西游記》的繡像,都有一大本。
后來,因為要錢用,賣給一個有錢的同窗了。
他的父親是開錫箔店的;聽說現在自己已經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紳士的地位了。
這東西早已沒有了罷。
2《狗·貓·鼠》
其實人禽之辨,本不必這樣嚴。
在動物界,雖然并不如古人所幻想的那樣舒適自由,可是嚕蘇做作的事總比人間少。
它們適性任情,對就對,錯就錯,不說一句分辯話。
蟲蛆也許是不干凈的,但它們并沒有自命清高;鷙禽猛獸以較弱的動物為餌,不妨說是兇殘的罷,但它們從來就沒有豎過“公理”“正義”的旗子,使犧牲者直到被吃的時候為止,還是一味佩服贊嘆它們。
人呢,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進步;能說話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能寫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
然而也就墮落,因為那時也開始了說空話。
說空話尚無不可,甚至于連自己也不知道說著違心之論,則對于只能嗥叫的動物,實在免不得“顏厚有忸怩”。
假使真有一位一視同仁的造物主,高高在上,那么,對于人類的這些小聰明,也許倒以為多事,正如我們在萬生園里,看見猴子翻筋斗,母象請安,雖然往往破顏一笑,但同時也覺得不舒服,甚至于感到悲哀,以為這些多余的聰明,倒不如沒有的好罷。
然而,既經為人,便也只好“黨同伐異”,學著人們的說話,隨俗來談一談,——辯一辯了。
現在說起我仇貓的原因來,自己覺得是理由充足,而且光明正大的。
一、它的性情就和別的猛獸不同,凡捕食雀、鼠,總不肯一口咬死,定要盡情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放走,直待自己玩厭了,這才吃下去,頗與人們的幸災樂禍,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壞脾氣相同。
二、它不是和獅虎同族的么?可是有這么一副媚態!但這也許是限于天分之故罷,假使它的身材比現在大十倍,那就真不知道它所取的是怎么一種態度。
然而,這些口實,仿佛又是現在提起筆來的時候添出來的,雖然也象是當時涌上心來的理由。
要說得可靠一點,或者倒不如說不過因為它們配合時候的嗥叫,手續竟有這么繁重,鬧得別人心煩,尤其是夜間要看書,睡覺的時候。
當這些時候,我便要用長竹竿去攻擊它們。
狗們在大道上配合時,常有閑漢拿了木棍痛打;我曾見大勃呂該爾(*ld.A)的一張銅版畫AllegoriederWollust上,也畫著這回事,可見這樣的舉動,是中外古今一致的。
自從那執拗的奧國學者弗羅特(*)提倡了精神分析說——psychoanalysis,聽說章士釗先生是譯作“心解”的,雖然簡古,可是實在難解得很——以來,我們的名人名教授也頗有隱隱約約,檢來應用的了,這些事便不免又要歸宿到性欲上去。
打狗的事我不管,至于我的打貓,卻只因為它們嚷嚷,此外并無惡意,我自信我的嫉妒心還沒有這么博大,當現下“動輒獲咎”之秋,這是不可不預先聲明的。
例如人們當配合之前,也很有些手續,新的是寫情書,少則一束,多則一捆;舊的是什么“問名”“納采”,磕頭作揖,去年海昌蔣氏在北京舉行婚禮,拜來拜去,就十足拜了三天,還印有一本紅面子的《婚禮節文》,《序論》里大發議論道:“平心論之,既名為禮,當必繁重。
專圖簡易,何用禮為?……然則世之有志于禮者,可以興矣!不可退居于禮所不下之庶人矣!”然而我毫不生氣,這是因為無須我到場;因此也可見我的仇貓,理由實在簡簡單單,只為了它們在我的耳朵邊盡嚷的緣故。
人們的各種禮式,局外人可以不見不聞,我就滿不管,但如果當我正要看書或睡覺的時候,有人來勒令朗誦情書,奉陪作揖,那是為自衛起見,還要用長竹竿來抵御的。
還有,平素不大交往的人,忽而寄給我一個紅帖子,上面印著“為舍妹出閣”,“小兒完姻”,“敬請觀禮”或“闔第光臨”這些含有“陰險的暗示”的句子,使我不花錢便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的,我也不十分高興。
3《朝花夕拾 小引》開啟后來很有名的魯迅先生在廈門的時期
我常想在紛擾中尋出一點閑靜來,然而委實不容易。
目前是這么離奇,心里是這么蕪雜。
一個人做到只剩了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但有時竟會連回憶也沒有。
中國的做文章有軌范,世事也仍然是螺旋。
前幾天我離開中山大學的時候,便想起四個月以前的離開廈門大學;聽到飛機在頭上鳴叫,竟記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繞的飛機。
我那時還做了一篇短文,叫做《一覺》。
現在是,連這“一覺”也沒有了。
廣州的天氣熱得真早,夕陽從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強穿一件單衣。
書桌上的一盆“水橫枝”,是我先前沒有見過的:就是一段樹,只要浸在水中,枝葉便青蔥得可愛。
看看綠葉,編編舊稿,總算也在做一點事。
做著這等事,真是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很可以驅除炎熱的。
前天,已將《野草》編定了;這回便輪到陸續載在《莽原》上的《舊事重提》,我還替他改了一個名稱:《朝花夕拾》。
帶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夠。
便是現在心目中的離奇和蕪雜,我也還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轉成離奇和蕪雜的文章。
或者,他日仰看流云時,會在我的眼前一閃爍罷。
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
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
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存留。
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這十篇就是從記憶中抄出來的,與實際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現在只記得是這樣。
文體大概很雜亂,因為是或作或輟,經了九個月之多。
環境也不一:前兩篇寫于北京寓所的東壁下;中三篇是流離中所作,地方是醫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卻在廈門大學的圖書館的樓上,已經是被學者們擠出集團之后了。
一九二七年五月一日,魯迅于廣州白云樓記
4《阿常與山海經》中學語文課本的課文之一,魯迅先生回憶自己的保姆
長媽媽,已經說過,是一個一向帶領著我的女工,說得闊氣一點,就是我的保姆。
我的母親和許多別的人都這樣稱呼她,似乎略帶些客氣的意思。
只有祖母叫她阿長。
我平時叫她“阿媽”,連“長”字也不帶;但到憎惡她的時候,——例如知道了謀死我那隱鼠的卻是她的時候,就叫她阿長。
我們那里沒有姓長的;她生得黃胖而矮,“長”也不是形容詞。
又不是她的名字,記得她自己說過,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
什么姑娘,我現在已經忘卻了,總之不是長姑娘;也終于不知道她姓什么。
記得她也曾告訴過我這個名稱的來歷: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個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這就是真阿長。
后來她回去了,我那什么姑娘才來補她的缺,然而大家因為叫慣了,沒有再改口,于是她從此也就成為長媽媽了。
但當我哀悼隱鼠,給它復仇的時候,一面又在渴慕著繪圖的《山海經》了。
這渴慕是從一個遠房的叔祖惹起來的。
他是一個胖胖的,和藹的老人,愛種一點花木,如珠蘭、茉莉之類,還有極其少見的,據說從北邊帶回去的馬纓花。
他的太太卻正相反,什么也莫名其妙,曾將曬衣服的竹竿擱在珠蘭的枝條上,枝折了,還要憤憤地咒罵道:“死尸!”這老人是個寂寞者,因為無人可談,就很愛和孩子們往來,有時簡直稱我們為“小友”。
在我們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書多,而且特別。
制藝和試帖詩,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卻只在他的書齋里,看見過陸璣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還有許多名目很生的書籍。
我那時最愛看的是《花鏡》,上面有許多圖。
他說給我聽,曾經有過一部繪圖的《山海經》,畫著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生著翅膀的人,沒有頭而以兩乳當作眼睛的怪物,……可惜現在不知道放在那里了。
過了十多天,或者一個月罷,我還記得,是她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她穿著新的藍布衫回來了,一見面,就將一包書遞給我,高興地說道:——“哥兒,有畫兒的‘三哼經’,我給你買來了!”
我似乎遇著了一個霹靂,全體都震悚起來;趕緊去接過來,打開紙包,是四本小小的書,略略一翻,人面的獸,九頭的蛇,……果然都在內。
又使我發生新的敬意了,別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卻能夠做成功。
她確有偉大的神力。
謀害隱鼠的怨恨,從此完全消滅了。
這四本書,乃是我最初得到,最為心愛的寶書。
書的模樣,到現在還在眼前。
可是從還在眼前的模樣來說,卻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
紙張很黃;圖象也很壞,甚至于幾乎全用直線湊合,連動物的眼睛也都是長方形的。
但那是我最為心愛的寶書,看起來,確是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一腳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沒有頭而“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還要“執干戚而舞”的刑天。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繪圖的書,于是有了石印的《爾雅音圖》和《毛詩品物圖考》,又有了《點石齋叢畫》和《詩畫舫》。
《山海經》也另買了一部石印的,每卷都有圖贊,綠色的畫,字是紅的,比那木刻的精致得多了。
這一部直到前年還在,是縮印的郝懿行疏。
木刻的卻已經記不清是什么時候失掉了。
我的保姆,長媽媽即阿長,辭了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罷。
我終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經歷;僅知道有一個過繼的兒子,她大約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魂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