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有時候極為短暫,有時候卻極為冗長。
我很知道因為,我也曾如你一般年輕過。
在教室的窗前,我也曾和你一樣,凝視著四季都沒有什么變化的校園,心里猜測著自己將來的多變化的命運,我也曾和你一樣,以為,無論任何一種,都會比枯坐在教室里的命運要美麗多了。
那時侯的我,很奇怪老師為什么從來不來干涉,就任我一堂課,一堂課的做著夢。
今天,我才知道,原來,他也和今天的我一樣,微笑著,從我們年輕飽滿的臉上,在一次次地重讀著我們曾經經歷過的青春呢。
——席慕容《窗前的青春》
好多年沒有見面的朋友,再見面時,覺得他們都有一點不同了。
有人有了一雙悲傷的眼睛,有人有了冷酷的嘴角,有人是一面的喜悅,有人卻是一面風霜:好象十幾年沒能和我的朋友們共渡的滄桑,都隱隱約約地寫在他們的臉上。
原來歲月并不是真的逝去,他只是從我們的眼前消失,卻轉過來躲在我們的心里,然后再慢慢地來改變我們的容貌。
所以年輕的你,無論將來會碰到什么挫折,請務必要保持一顆寬諒喜悅的心。
這樣,當十幾年后,我們再相遇,我才能容易的從人群中把你辨認出來。
——席慕容《歲月》
而且,孩子們也開始唱歌了,就在我的窗下。
仔細分辨,唱歌的人有的是坐在矮墻上,有的是爬在樹上。
他們一面唱一面嘻笑,那種只有孩子們才能發出的細嫩的歌聲,還有不時因為一種極單純的快樂才能引起的咕咕格格的笑聲,讓睡在床上的我聽了也不禁微笑起來。
原來,早起的孩子和早起的小鳥一樣,是快樂得非要唱起歌來才行的啊!
在這些聲音里,我也聽出了我孩子的聲音,對一個母親來說,自己孩子的聲音總是特別突出、特別悅耳的。
一早起來不知道有些什么事情讓他們覺得那么好笑的,那樣清脆和圓潤的笑聲,真有點像荷葉上的露珠,風吹過來時就滑來滑去,圓滾滾的、晶亮亮的,一直不肯安靜下來。
——席慕容《槭樹下的家》
年少時倉皇走過的道路,在今日回頭看去,應該是只見蒼蒼橫著的翠微,不再見愁容了。
所有的挫折與悲傷,在發生的當時都能使我們受苦流淚,可是,隔了一段距離再來審視,卻能覺出一絲甜蜜的酸楚來。
當年的失,竟然成為今日的得。
只要我們肯耐心地等待,讓時光慢慢地工作,慢慢地流成一條寬闊的河流,在那個時候,隔著遠遠的距離,再端詳年少時的你與我,便會看出那如水洗過一般的清明與潔凈,那像天使一般美麗的面容了。
可惜的是,那隔岸的距離是一段永遠無法跨越的距離,身在美麗的如神話一般的故事里的我們,當時卻總是不能自知,而等到看清楚了、心里明白了的時候,真實的故事卻早已變成神話,只能隔著岸遠遠地觀看,再也回不去了。
——席慕容《夏天的日記》
那夜,一輪皓月正從松樹后面冉冉升起,山風拂過樹林,拂過婦人清涼圓潤的臂膀。
在她懷中,孩子正睜大著眼睛注視著夜空,在小小漆黑的雙眸里,反映著如水的月光。
原來,就是那樣的一種月色,從此深植過她的心中,每個月圓的晚上,總會給她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給她一種恍惚的鄉愁。
在她的畫里,也因此而反復出現一輪極圓極滿的皓月,高高地掛在天上,在畫面下方,總是會添上一叢又一叢濃密的樹影。
媽媽,生命應該就是這樣了吧?在每一個時刻里都會有一種埋伏,卻要等待幾十年之后才能夠得到答案,要在不經意的回顧里才會恍然,恍然于生命中種種曲折的路途,種種美麗的牽絆。
——席慕容《明月夜》
輕輕走出臥室,開了后門,院子里花香襲人。
那些花朵已經開到極致了,所有的花瓣所有的卷發都在盡全力向著四周綻放,她用雙手輕輕合抱其中的一朵,覺得在那樣輕柔潤潔的花朵里,卻有著一種狂野的力量,一種不顧一切要向外綻放的力量,令人暗暗心驚。
曇花原是屬于仙人掌科的植物,那么,在古遠的年代,在一望無際的沙漠里,在那些小小的綠洲上,它們必定也曾經瘋狂地盛開過吧?明明知道只有一夜的生命,明明知道千里方圓都沒有人煙,明明知道無論花開花落都只是一場寂寞的演出,卻仍然愿意傾盡全力來演好這一生。
而今夜,在她小小的園中,曇花依然一樣,盡它的全力在綻放著,仿佛并不知道在頃刻之后,就是暮落花凋。
站在花前,覺得有點冷,心里很明白,平凡如她,是不能夠也不舍得像曇花這樣孤注一擲的。
平凡如她,對任何事物,從來也不敢完全投入,不敢放進一種澎湃的激情,所以,她想,她也沒有權利要求一次全然的圓滿的綻放。
生命對于她,應該只是一條平靜的河流,帶著許多瑣碎的愛戀與牽絆,緩緩流過,如此而已。
——席慕容《花香》
真有離別嗎?如果,如果在離別之后,一切的記憶反而更形清晰,所以在相聚時被忽略了的細節也都一一想起,并且在心里反復地溫習。
你所說的每一句話在回溯時都有了一層更深的含意,每一段景物的變化在回首之時也都有了層更溫柔的光澤,那么,離別又有什么不好呢?
離別又有什么不好呢?如果從此以后,你的笑容在每一個月色清朗的夜里都會重新出現,你的悲哀也會隨著逐漸加深的暮色侵蝕進我的心里。
所有過去的歲月竟然象是一張蝕刻的銅版,把每一劃的刻痕都記錄下來了,有深有淺,有滿盈也有空白,然后,在每次回顧的時候,它都可以給你復印出一張完全一樣的畫面出來。
那么,果真能夠如此的話,離別又有什么不好呢?
——席慕容《一個春日的下午》
這時你先想起的是母親。
你想起小時候生病,母親的手掌一下下地摩挲著你滾燙的額頭的光景,你渾身的不適、一切的病痛似乎都順著那一下下的摩挲排走了。
好像你不管生什么大病,也不曾像現在這樣的難熬:因為有母親在替你扛著病痛;不管你的病后來是怎么好的,你最后記住的不過是日日夜夜守護著你生命的母親,和母親那雙生著老繭、在你額頭上一下一下摩挲的手掌。
你也不由得想起母親給你做過的那碗熱湯面。
以后,你長大了,有了出息,山珍海味已成了你餐桌上的家常,你很少再想起那碗面。
可是等到你重病在身,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時候,你覺得母親自己搟的那碗不過放了一把菠菜、一把黃豆芽、打了一個蛋花的熱湯面,真是你這一輩子吃過的最美的美味。
——張潔《這時候你才算長大》
真正讓我感到她生命終止的、她已離我而去永遠不會再來的,既不是沒有了呼吸,也不是心臟不再跳動,而是她那雙不論何時何地、總在追隨著我的、充滿慈愛的目光,已經永遠地關閉在她眼瞼的后面,再也不會看著我了。
我一想起她那對瞳仁已經擴散,再也不會轉動的眼睛,我就毛發悚然,心痛欲裂。
我也不相信媽就再也不能看我,就在春天,媽還給我削蘋果呢。
我相信我能從無數個削好的蘋果中,一眼就能認出她削的蘋果,每一處換刀的地方,都有一個她才能削出的弧度,和她才能削出的長度,拙實敦厚;就在幾個月前,媽還給我熬中藥呢……我翻開她的眼瞼,想要她再看我一眼。
可是小阿姨說,那樣媽就永遠閉不上眼睛了。
——張潔《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我感到累極了。
我能不累嗎?真的,我早已不是那頭蹦蹦跳跳的小山羊。
于是,長嘆一聲,我躺在長滿野草的山坡上。
變幻的云朵,悠悠的從我的頭上飄過。
我重又看見,在童年的幻覺中出現過的神話:駿馬拖著的彩車,飄飄欲仙的美女,富麗堂皇的宮殿……我在心突然變得甜蜜,在那云朵里,我好像看見了童年時代的自己,那曾是可愛的小姑娘,光著腳丫,吧嗒、吧嗒的像我跑來,帶著用毛筆勾畫的眼鏡,還有毛筆勾畫的皺紋和胡須,張開沒有門牙的嘴巴,嘎嘎地笑著,并且對我說:“你這傻老太婆,為什么要找我呢?我并沒有離開你,我一直住在你心里。
不然,你何以有一顆兒童的心呢?”
——張潔《夢》
那時候,在南京,剛剛開始記得一些零碎的事,畫面里常吵出現一片美麗的郊野,我悄悄地從大人身邊走開,獨自坐在草地上,梧桐葉子開始簌簌地落著,簌簌地落著,把許多神秘的美感一起落進我的心里來了。
我忽然迷亂起來,小小的心靈簡直不能承受這種興奮。
我就那樣迷亂地撿起一片落葉。
葉子是黃褐色的,彎曲的,像一只載著夢小船,而且在船舷上又長期著兩粒美麗的梧桐子。
每起一陣風我就在落葉的雨中穿梭,拾起一地的梧桐子。
必有一兩顆我所未拾起的梧桐子在那草地上發了芽吧?二十年了,我似乎又能聽到遙遠的西風,以及風里簌簌的落葉。
我仍能看見那些載著夢的船,航行在草原里,航行在一粒種子的希望里。
——張曉風《秋天 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