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虎妞
更喜歡這個傻大個兒,她說什么,祥子老用心聽著,不和她爭辯;別的車夫,因為受盡苦
楚,說話總是橫著來;她一點不怕他們,可是也不愿多搭理他們;她的話,所以,都留給祥
子聽。
當祥子去拉包月的時候,劉家父女都仿佛失去一個朋友。
“你要是還沒吃了的話,一塊兒吧!”虎妞仿佛是招待個好朋友。
“過來先吃碗飯!毒不死你!兩碗老豆腐管什么事?!”虎妞一把將他扯過去,好象老
嫂子疼愛小叔那樣。
2.虎姑娘已經囑咐
他幾回了:“你這家伙要是這么干,吐了血可是你自己的事!”
他很明白這是好話,可是因為事不順心,身體又欠保養,他有點肝火盛。
稍微棱棱著點
眼:“不這么奔,幾兒能買上車呢?”
要是別人這么一棱棱眼睛,虎妞至少得罵半天街;對祥子,她真是一百一的客氣,愛
護。
她只撇了撇嘴:“買車也得悠停著來,當是你是鐵作的哪!你應當好好的歇三天!”看
祥子聽不進去這個:“好吧,你有你的老主意,死了可別怨我!”
3.大概有十一點多了,祥子看見了人和廠那盞極明而怪孤單的燈。
柜房和東間沒有燈光,
西間可是還亮著。
他知道虎姑娘還沒睡。
他想輕手躡腳的進去,別教虎姑娘看見;正因為她
平日很看得起他,所以不愿頭一個就被她看見他的失敗。
他剛把車拉到她的窗下,虎妞由車門里出來了:“喲,祥子?怎——”她剛要往下問,
一看祥子垂頭喪氣的樣子,車上拉著鋪蓋卷,把話咽了回去。
怕什么有什么,祥子心里的慚愧與氣悶凝成一團,登時立住了腳,呆在了那里。
說不出
話來,他傻看著虎姑娘。
她今天也異樣,不知是電燈照的,還是擦了粉,臉上比平日白了許
多;臉上白了些,就掩去好多她的兇氣,嘴唇上的確是抹著點胭脂,使虎妞也帶出些媚氣祥子看到這里,覺得非常的奇怪,心中更加慌亂,因為平日沒拿她當過女人看待,驟然看到
這紅唇,心中忽然感到點不好意思。
她上身穿著件淺綠的綢子小夾襖,下面一條青洋縐肥腿
的單褲。
綠襖在電燈下閃出些柔軟而微帶凄慘的絲光,因為短小,還露出一點點白褲腰來,
使綠色更加明顯素凈。
下面的肥黑褲被小風吹得微動,象一些什么陰森的氣兒,想要擺脫開
那賊亮的燈光,而與黑夜聯成一氣。
祥子不敢再看了,茫然的低下頭去,心中還存著個小小
的帶光的綠襖。
虎姑娘一向,他曉得,不這樣打扮。
以劉家的財力說,她滿可以天天穿著綢
緞,可是終日與車夫們打交待,她總是布衣布褲,即使有些花色,在布上也就不惹眼。
祥子
好似看見一個非常新異的東西,既熟識,又新異,所以心中有點發亂。
心中原本苦惱,又在極強的燈光下遇見這新異的活東西,他沒有了主意。
自己既不肯
動,他倒希望虎姑娘快快進屋去,或是命令他干點什么,簡直受不了這樣的折磨,一種什么
也不象而非常難過的折磨。
“嗨!”她往前湊了一步,聲音不高的說:“別楞著!去,把車放下,趕緊回來,有話
跟你說。
屋里見。”
平日幫她辦慣了事,他只好服從。
但是今天她和往日不同,他很想要思索一下;楞在那
里去想,又怪僵得慌;他沒主意,把車拉了進去。
看看南屋,沒有燈光,大概是都睡了;或
者還有沒收車的。
把車放好,他折回到她的門前。
忽然,他的心跳起來。
“進來呀,有話跟你說!”她探出頭來,半笑半惱的說。
他慢慢走了進去。
桌上有幾個還不甚熟的白梨,皮兒還發青。
一把酒壺,三個白磁酒盅。
一個頭號大盤
子,擺著半只醬雞,和些熏肝醬肚之類的吃食。
“你瞧,”虎姑娘指給他一個椅子,看他坐下了,才說:“你瞧,我今天吃犒勞,你也
吃點!”說著,她給他斟上一杯酒;白干酒的辣味,混合上熏醬肉味,顯著特別的濃厚沉
重。
“喝吧,吃了這個雞;我已早吃過了,不必讓!我剛才用骨牌打了一卦,準知道你回
來,靈不靈?”
“我不喝酒!”祥子看著酒盅出神。
“不喝就滾出去;好心好意,不領情是怎著?你個傻駱駝!辣不死你!連我還能喝四兩
呢。
不信,你看看!”她把酒盅端起來,灌了多半盅,一閉眼,哈了一聲。
舉著盅兒:“你
喝!要不我揪耳朵灌你!”
祥子一肚子的怨氣,無處發泄;遇到這種戲弄,真想和她瞪眼。
可是他知道,虎姑娘一
向對他不錯,而且她對誰都是那么直爽,他不應當得罪她。
既然不肯得罪她,再一想,就爽
性和她訴訴委屈吧。
自己素來不大愛說話,可是今天似乎有千言萬語在心中憋悶著,非說說
不痛快。
這么一想,他覺得虎姑娘不是戲弄他,而是坦白的愛護他。
他把酒盅接過來,喝
干。
一股辣氣慢慢的,準確的,有力的,往下走,他伸長了脖子,挺直了胸,打了兩個不十
分便利的嗝兒。
虎妞笑起來。
他好容易把這口酒調動下去,聽到這個笑聲,趕緊向東間那邊看了看。
“沒人,”她把笑聲收了,臉上可還留著笑容。
“老頭子給姑媽作壽去了,得有兩三天
的耽誤呢;姑媽在南苑住。
”一邊說,一邊又給他倒滿了盅。
聽到這個,他心中轉了個彎,覺出在哪兒似乎有些不對的地方。
同時,他又舍不得出
去;她的臉是離他那么近,她的衣裳是那么干凈光滑,她的唇是那么紅,都使他覺到一種新
的刺激。
她還是那么老丑,可是比往常添加了一些活力,好似她忽然變成另一個人,還是
她,但多了一些什么。
他不敢對這點新的什么去詳細的思索,一時又不敢隨便的接受,可也
不忍得拒絕。
他的臉紅起來。
好象為是壯壯自己的膽氣,他又喝了口酒。
剛才他想對她訴訴
委屈,此刻又忘了。
紅著臉,他不由的多看了她幾眼。
越看,他心中越亂;她越來越顯出他所不明白的那點兒什么,越來越有一點什么熱辣辣的力量傳遞過來,漸漸地她變成一個抽象的什么東西。
4.他不明白虎姑娘是怎么回事。
她已早不是處女,祥子在幾點鐘前才知道。
他一向很敬重她,而且沒有聽說過她有什么不規矩的地方;雖然她對大家很隨便爽快,可是大家沒在背地里講論過她;即使車夫中有說她壞話的,也是說她厲害,沒有別的。
5.
虎姑娘屋中的燈還亮著呢。
一見這個燈亮,祥子猛的木在那里。
立了好久,他決定進去見她;告訴她他又找到了包月;把這兩天的車份兒交上;要出他的儲蓄;從此一刀兩斷——這自然不便明說,她總會明白的。
他進去先把車放好,而后回來大著膽叫了聲劉姑娘。
“進來!”
他推開門,她正在床上斜著呢,穿著平常的衣褲,赤著腳。
依舊斜著身,她說:“怎樣?吃出甜頭來了是怎著?”
祥子的臉紅得象生小孩時送人的雞蛋。
楞了半天,他遲遲頓頓的說:“我又找好了事,后天上工。
人家自己有車……”
她把話接了過來:“你這小子不懂好歹!”她坐起來,半笑半惱的指著他:“這兒有你的吃,有你的穿;非去出臭汗不過癮是怎著?老頭子管不了我,我不能守一輩女兒寡!就是老頭子真犯牛脖子,我手里也有倆體己,咱倆也能弄上兩三輛車,一天進個塊兒八毛的,不比你成天滿街跑臭腿去強?我哪點不好?除了我比你大一點,也大不了多少!我可是能護著你,疼你呢!”
“我愿意去拉車!”祥子找不到別的辯駁。
“地道窩窩頭腦袋!你先坐下,咬不著你!”她說完,笑了笑,露出一對虎牙。
祥子青筋蹦跳的坐下。
“我那點錢呢?”
“老頭子手里呢;丟不了,甭害怕;你還別跟他要,你知道他的脾氣?夠買車的數兒,你再要,一個小子兒也短不了你的;現在要,他要不罵出你的魂來才怪!他對你不錯!丟不了,短一個我賠你倆!你個鄉下腦頦!別讓我損你啦!”
祥子又沒的說了,低著頭掏了半天,把兩天的車租掏出來,放在桌上:“兩天的。
”臨時想起來:“今兒個就算交車,明兒個我歇一天。
”他心中一點也不想歇息一天;不過,這樣顯著干脆;交了車,以后再也不住人和廠。
虎姑娘過來,把錢抓在手中,往他的衣袋里塞:“這兩天連車帶人都白送了!你這小子有點運氣!別忘恩負義就得了!”說完,她一轉身把門倒鎖上。
6.
虎妞臉上的神情很復雜:眼中帶出些渴望看到他的光兒;嘴可是張著點,露出點兒冷笑;鼻子縱起些紋縷,折疊著些不屑與急切;眉棱棱著,在一臉的怪粉上顯出妖媚而霸道。
看見祥子出來,她的嘴唇撇了幾撇,臉上的各種神情一時找不到個適當的歸束。
她咽了口吐沫,把復雜的神氣與情感似乎鎮壓下去,拿出點由劉四爺得來的外場勁兒,半惱半笑,假裝不甚在乎的樣子打了句哈哈:
“你可倒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啊!”她的嗓門很高,和平日在車廠與車夫們吵嘴時一樣。
說出這兩句來,她臉上的笑意一點也沒有了,忽然的仿佛感到一種羞愧與下賤,她咬上了嘴唇。
“別嚷!”祥子似乎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唇上,爆裂出這兩個字,音很小,可是極有力。
“哼!我才怕呢!”她惡意的笑了,可是不由她自己似的把聲音稍放低了些。
“怨不得你躲著我呢,敢情這兒有個小妖精似的小老媽兒;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玩藝,別看傻大黑粗的,韃子拔煙袋,不傻假充傻!”她的聲音又高了起去。
“別嚷!”祥子唯恐怕高媽在門里偷著聽話兒。
“別嚷!這邊來!”他一邊說一邊往馬路上走。
“上哪邊我也不怕呀,我就是這么大嗓兒!”嘴里反抗著,她可是跟了過來。
過了馬路,來到東便道上,貼著公園的紅墻,祥子——還沒忘了在鄉間的習慣——蹲下了。
“你干嗎來了?”
“我?哼,事兒可多了!”她左手插在腰間,肚子努出些來。
低頭看了他一眼,想了會兒,仿佛是發了些善心,可憐他了:“祥子!我找你有事,要緊的事!”
這聲低柔的“祥子”把他的怒氣打散了好些,他抬起頭來,看著她,她還是沒有什么可愛的地方,可是那聲“祥子”在他心中還微微的響著,帶著溫柔親切,似乎在哪兒曾經聽見過,喚起些無可否認的,欲斷難斷的,情分。
他還是低聲的,但是溫和了些:“什么事?”
“祥子!”她往近湊了湊:“我有啦!”
“有了什么?”他一時蒙住了。
“這個!”她指了指肚子。
“你打主意吧!‘’
7.
我給你個好主意,”虎姑娘立住了,面對面的對他說:“你看,你要是托個媒人去說,老頭子一定不答應。
他是拴車的,你是拉車的,他不肯往下走親戚。
我不論,我喜歡你,喜歡就得了嗎,管它娘的別的干什么!誰給我說媒也不行,一去提親,老頭子就當是算計著他那幾十輛車呢;比你高著一等的人物都不行。
這個事非我自己辦不可,我就挑上了你,咱們是先斬后奏;反正我已經有了,咱們倆誰也跑不了啦!可是,咱們就這么直入公堂的去說,還是不行。
老頭子越老越胡涂,咱倆一露風聲,他會去娶個小媳婦,把我硬攆出來。
老頭子棒之呢,別看快七十歲了,真要娶個小媳婦,多了不敢說,我敢保還能弄出兩三個小孩來,你愛信不信!”
“就在這兒說,誰管得了!”她順著祥子的眼光也看見了那個巡警:“你又沒拉著車,怕他干嗎?他還能無因白故的把誰的××咬下來?那才透著邪行呢!咱們說咱們的!你看,我這么想:趕二十七老頭子生日那天,你去給他磕三個頭。
等一轉過年來,你再去拜個年,討他個喜歡。
我看他一喜歡,就弄點酒什么的,讓他喝個痛快。
看他喝到七八成了,就熱兒打鐵,你干脆認他作干爹。
日后,我再慢慢的教他知道我身子不方便了。
他必審問我,我給他個‘徐庶入曹營——一語不發’。
等他真急了的時候,我才說出個人來,就說是新近死了的那個喬二——咱們東邊杠房的二掌柜的。
他無親無故的,已經埋在了東直門外義地里,老頭子由哪兒究根兒去?老頭子沒了主意,咱們再慢慢的吹風兒,頂好把我給了你,本來是干兒子,再作女婿,反正差不很多;順水推舟,省得大家出丑。
你說我想的好不好?”
8.
婚夕,祥子才明白:虎妞并沒有懷了孕。
象變戲法的,她解釋給他聽:“要不這么冤你一下,你怎會死心踏地的點頭呢!我在褲腰上塞了個枕頭!哈哈,哈哈!”她笑得流出淚來:“你個傻東西!甭提了,反正我對得起你;你是怎個人,我是怎個人?我楞和爸爸吵了,跟著你來,你還不謝天謝地?”
9.
“帶我出去玩玩?上白云觀?不,晚點了;街上蹓跶去?”她要充分的享受新婚的快樂。
雖然結婚不成個樣子,可是這么無拘無束的也倒好,正好和丈夫多在一塊兒,痛痛快快的玩幾天。
在娘家,她不缺吃,不缺穿,不缺零錢;只是沒有個知心的男子。
現在,她要撈回來這點缺欠,要大搖大擺的在街上,在廟會上,同著祥子去玩。
10.
祥子照常去拉車,她獨自在屋中走來走去,幾次三番的要穿好衣服找爸爸去,心想到而手懶得動。
她為了難。
為自己的舒服快樂,非回去不可;為自己的體面,以不去為是。
假若老頭子消了氣呢,她只要把祥子拉到人和廠去,自然會教他有事作,不必再拉車,而且穩穩當當的能把爸爸的事業拿過來。
她心中一亮。
假若老頭子硬到底呢?她丟了臉,不,不但丟了臉,而且就得認頭作個車夫的老婆了;她,哼!和雜院里那群婦女沒有任何分別了。
她心中忽然漆黑。
她幾乎后悔嫁了祥子,不管他多么要強,爸爸不點頭,他一輩子是個拉車的。
想到這里,她甚至想獨自回娘家,跟祥子一刀兩斷,不能為他而失去自己的一切。
繼而一想,跟著祥子的快活,又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
她坐在炕頭上,呆呆的,渺茫的,追想婚后的快樂;全身象一朵大的紅花似的,香暖的在陽光下開開。
不,舍不得祥子。
任憑他去拉車,他去要飯,也得永遠跟著他。
看,看院里那些婦女,她們要是能受,她也就能受。
散了,她不想到劉家去了。
11.
聽到這個,她馬上看清楚了自己的將來——完了!什么全完了!自己只好作一輩子車夫的老婆了!她永遠逃不出這個大雜院去!她想到爸爸會再娶上一個老婆,而決沒想到會這么抖手一走。
假若老頭子真娶上個小老婆,虎妞會去爭財產,說不定還許聯絡好了繼母,而自己得點好處……主意有的是,只要老頭子老開著車廠子。
決沒想到老頭子會這么堅決,這么毒辣,把財產都變成現錢,偷偷的藏起去!原先跟他鬧翻,她以為不過是一種手段,必會不久便言歸于好,她曉得人和廠非有她不行;誰能想到老頭子會撒手了車廠子呢?!
12.
哭完,她抹著淚對祥子說:“好,你豪橫1都得隨著你了!我這一寶押錯了地方。
嫁雞隨雞,什么也甭說了。
給你一百塊錢,你買車拉吧!”
在這里,她留了個心眼:原本想買兩輛車,一輛讓祥子自拉,一輛賃出去。
現在她改了主意,只買一輛,教祥子去拉;其余的錢還是在自己手中拿著。
錢在自己的手中,勢力才也在自己身上,她不肯都掏出來;萬一祥子——在把錢都買了車之后——變了心呢?這不能不防備!再說呢,劉老頭子這樣一走,使她感到什么也不可靠,明天的事誰也不能準知道,頂好是得樂且樂,手里得有倆錢,愛吃口什么就吃口,她一向是吃慣了零嘴的。
拿祥子掙來的——他是頭等的車夫——過日子,再有自己的那點錢墊補著自己零花,且先顧眼前歡吧。
錢有花完的那一天,人可是也不會永遠活著!嫁個拉車的——雖然是不得已——已經是委屈了自己,不能再天天手背朝下跟他要錢,而自己袋中沒一個銅子。
這個決定使她又快樂了點,雖然明知將來是不得了,可是目前總不會立刻就頭朝了下;仿佛是走到日落的時候,遠處已然暗淡,眼前可是還有些亮兒,就趁著亮兒多走幾步吧。
13.
虎妞,一向不答理院中的人們,可是把小福子看成了朋友。
小福子第一是長得有點模樣,第二是還有件花洋布的長袍,第三是虎妞以為她既嫁過了軍官,總得算見過了世面,所以肯和她來往。
婦女們不容易交朋友,可是要交往就很快;沒有幾天,她倆已成了密友。
虎妞愛吃零食,每逢弄點瓜子兒之類的東西,總把小福子喊過來,一邊說笑,一邊吃著。
在說笑之中,小福子愚傻的露出白牙,告訴好多虎妞所沒聽過的事。
隨著軍官,她并沒享福,可是軍官高了興,也帶她吃回飯館,看看戲,所以她很有些事情說,說出來教虎妞羨慕。
她還有許多說不出口的事:在她,這是蹂躪;在虎妞,這是些享受。
虎妞央告著她說,她不好意思講,可是又不好意思拒絕。
她看過春宮,虎妞就沒看見過。
諸如此類的事,虎妞聽了一遍,還愛聽第二遍。
她把小福子看成個最可愛,最可羨慕,也值得嫉妒的人。
聽完那些,再看自己的模樣,年歲,與丈夫,她覺得這一輩子太委屈。
她沒有過青春,而將來也沒有什么希望,現在呢,樣子又是那么死磚頭似的一塊東西!越不滿意祥子,她就越愛小福子,小福子雖然是那么窮,那么可憐,可是在她眼中是個享過福,見過陣式的,就是馬上死了也不冤。
在她看,小福子就足代表女人所應有的享受。
小福子的困苦,虎妞好象沒有看見。
小福子什么也沒有帶回來,她可是得——無論爸爸是怎樣的不要強——顧著兩個兄弟。
她哪兒去弄錢給他倆預備飯呢?
14.
虎妞不但不安慰小福子,反倒愿意幫她的忙:虎妞愿意拿出點資本,教她打扮齊整,掙來錢再還給她。
虎妞愿意借給她地方,因為她自己的屋子太臟,而虎妞的多少有個樣子,況且是兩間,大家都有個轉身的地方。
祥子白天既不會回來,虎妞樂得的幫忙朋友,而且可以多看些,多明白些,自己所缺乏的,想作也作不到的事。
每次小福子用房間,虎妞提出個條件,須給她兩毛錢。
朋友是朋友,事情是事情,為小福子的事,她得把屋子收拾得好好的,既須勞作,也得多花些錢,難道置買笤帚簸箕什么的不得花錢么?兩毛錢絕不算多,因為彼此是朋友,所以才能這樣見情面。
小福子露出些牙來,淚落在肚子里。
祥子什么也不知道,可是他又睡不好覺了。
虎妞“成全”了小福子,也要在祥子身上找到失去了的青春。
15.
燈節左右,虎妞決定教祥子去請收生婆,她已支持不住。
收生婆來到,告訴她還不到時候,并且說了些要臨盆時的征象。
她忍了兩天,就又鬧騰起來。
把收生婆又請了來,還是不到時候。
她哭著喊著要去尋死,不能再受這個折磨。
祥子一點辦法沒有,為表明自己盡心,只好依了她的要求,暫不去拉車。
一直鬧到月底,連祥子也看出來,這是真到了時候,她已經不象人樣了。
收生婆又來到,給祥子一點暗示,恐怕要難產。
虎妞的歲數,這又是頭胎,平日缺乏運動,而胎又很大,因為孕期里貪吃油膩;這幾項合起來,打算順順當當的生產是希望不到的。
況且一向沒經過醫生檢查過,胎的部位并沒有矯正過;收生婆沒有這份手術,可是會說:就怕是橫生逆產呀!
在這雜院里,小孩的生與母親的死已被大家習慣的并為一談。
可是虎妞比別人都更多著些危險,別個婦人都是一直到臨盆那一天還操作活動,而且吃得不足,胎不會很大,所以倒能容易產生。
她們的危險是在產后的失調,而虎妞卻與她們正相反。
她的優越正是她的禍患。
祥子,小福子,收生婆,連著守了她三天三夜。
她把一切的神佛都喊到了,并且許下多少誓愿,都沒有用。
最后,她嗓子已啞,只低喚著“媽喲!媽喲!”收生婆沒辦法,大家都沒辦法,還是她自己出的主意,教祥子到德勝門外去請陳二奶奶——頂著一位蝦蟆大仙。
陳二奶奶非五塊錢不來,虎妞拿出最后的七八塊錢來:“好祥子,快快去吧!花錢不要緊!等我好了,我乖乖的跟你過日子!快去吧!”
陳二奶奶帶著“童兒”——四十來歲的一位黃臉大漢——快到掌燈的時候才來到。
她有五十來歲,穿著藍綢子襖,頭上戴著紅石榴花,和全份的鍍金首飾。
眼睛直勾勾的,進門先凈了手,而后上了香;她自己先磕了頭,然后坐在香案后面,呆呆的看著香苗。
忽然連身子都一搖動,打了個極大的冷戰,垂下頭,閉上眼,半天沒動靜。
屋中連落個針都可以聽到,虎妞也咬上牙不敢出聲。
慢慢的,陳二奶奶抬起頭來,點著頭看了看大家;“童兒”扯了扯祥子,教他趕緊磕頭。
祥子不知道自己信神不信,只覺得磕頭總不會出錯兒。
迷迷忽忽的,他不曉得磕了幾個頭。
立起來,他看著那對直勾勾的“神”眼,和那燒透了的紅亮香苗,聞著香煙的味道,心中渺茫的希望著這個陣式里會有些好處,呆呆的,他手心上出著涼汗。
蝦蟆大仙說話老聲老氣的,而且有些結巴:“不,不,不要緊!畫道催,催,催生符!”
“童兒”急忙遞過黃綿紙,大仙在香苗上抓了幾抓,而后沾著吐沫在紙上畫。
畫完符,她又結結巴巴的說了幾句:大概的意思是虎妞前世里欠這孩子的債,所以得受些折磨。
祥子暈頭打腦的沒甚聽明白,可是有些害怕。
陳二奶奶打了個長大的哈欠,閉目楞了會兒,仿佛是大夢初醒的祥子睜開了眼。
“童兒”趕緊報告大仙的言語。
她似乎很喜歡:“今天大仙高興,愛說話!”然后她指導著祥子怎樣教虎妞喝下那道神符,并且給她一丸藥,和神符一同服下去。
陳二奶奶熱心的等著看看神符的效驗,所以祥子得給她預備點飯。
祥子把這個托付給小福子去辦。
小福子給買來熱芝麻醬燒餅和醬肘子;陳二奶奶還嫌沒有盅酒吃。
虎妞服下去神符,陳二奶奶與“童兒”吃過了東西,虎妞還是翻滾的鬧。
直鬧了一點多鐘,她的眼珠已慢慢往上翻。
陳二奶奶還有主意,不慌不忙的教祥子跪一股高香。
祥子對陳二奶奶的信心已經剩不多了,但是既花了五塊錢,爽性就把她的方法都試驗試驗吧;既不肯打她一頓,那么就依著她的主意辦好了,萬一有些靈驗呢!
直挺挺的跪在高香前面,他不曉得求的是什么神,可是他心中想要虔誠。
看著香火的跳動,他假裝在火苗上看見了一些什么形影,心中便禱告著。
香越燒越矮,火苗當中露出些黑道來,他把頭低下去,手扶在地上,迷迷胡胡的有些發困,他已兩三天沒得好好的睡了。
脖子忽然一軟,他唬了一跳,再看,香已燒得剩了不多。
他沒管到了該立起來的時候沒有,拄著地就慢慢立起來,腿已有些發木。
陳二奶奶和“童兒”已經偷偷的溜了。
祥子沒顧得恨她,而急忙過去看虎妞,他知道事情到了極不好辦的時候。
虎妞只剩了大口的咽氣,已經不會出聲。
收生婆告訴他,想法子到醫院去吧,她的方法已經用盡。
祥子心中仿佛忽然的裂了,張著大嘴哭起來。
小福子也落著淚,可是處在幫忙的地位,她到底心里還清楚一點。
“祥哥!先別哭!我去上醫院問問吧?”
沒管祥子聽見了沒有,她抹著淚跑出去。
她去了有一點鐘。
跑回來,她已喘得說不上來話。
扶著桌子,她干嗽了半天才說出來:醫生來一趟是十塊錢,只是看看,并不管接生。
接生是二十塊。
要是難產的話,得到醫院去,那就得幾十塊了。
“祥哥!你看怎辦呢?!”
祥子沒辦法,只好等著該死的就死吧!
愚蠢與殘忍是這里的一些現象;所以愚蠢,所以殘忍,卻另有原因。
虎妞在夜里十二點,帶著個死孩子,斷了氣。
你自己選吧,可以摘抄,不過還是要了解一下關于虎妞的內容,希望能幫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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