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多紅學家索隱派看來,林黛玉之死是紅樓大事件,從此,眾芳蕪穢,百花凋零,大觀園頹敗,整個家族以無可挽回的加速度墜向毀滅深潭。
據此并不能奠定曹雪芹是一個偉大的天才作家的地位。
一個家族的衰敗,一些生命的死亡,人生具體歡樂的消散,乃是每個個體生命都可能經歷的偶然遭遇,從典籍來說,這種類型的藝術并不具有行而上更高的審美價值和道德意味。
從作家的才性格調上說,精細描繪生活的細節之美,面對錦上添花烈火烹油的盛景,以敏感多思的心靈慨嘆命運的流轉不居,這樣的情懷并不足以成就偉大悲劇。
那么我們一定是陷入了某個悖謬。
就紅樓夢的地位和影響力而言,它不應該僅僅具有這些膚淺的意義,更進一步說,如果它確實僅有這些意義,那么它僅僅是技術的結果,而單純的技術,從來不是獲取天才名譽的高超法門。
反過來就是說,以上這些因素都不足以使其不朽和偉大。
如果一部流傳幾百年被人反復求證的作品僅供不入流者如我輩等顛覆和咨嗟以至不屑,那誠是不可解的悲哀。
因為那并不意味著我輩的聰明才智超過前人,而是前人苦苦求索聚集的一點靈性正在漸漸從我們身上離開的緣故。
即使我們生活在一個越發淺薄粗鄙的時代,我們還不至于完全地絕圣棄智,拋棄得之不易的靈性自覺,重回禽獸之身。
那么,憑藉著那微薄的靈性,我們得承認,紅樓夢一定具有另外的意義,承載在作者的悲情心懷之中,承載在人物的命運浮沉之中,承載在朝露曉夢般可遇不可求的風花雪月,在歲月風塵中里日漸模糊支離破碎的片暇詩酒快意之中。
要清晰地解讀那“不可解的悲哀”,需要完全從新的角度,來理解林黛玉的形象,只有明了了林黛玉身上凝聚的象征意義,才能更深刻地領會到作者想要表達的“荒唐”和“辛酸”,領會紅樓夢所寄寓的另外涵義,了解到站在一個敏感年代的一代人所曾經領受到的微弱的震顫,而這點震顫,只有天才才會感覺到。
林黛玉才是曹雪芹有意塑造出來的典型,她是詩人,然而具有更明顯的士子特征,林黛玉的自殺,前追屈原,后引王國維,預示著一個難以窮盡的混亂局面的重新開端,林黛玉之死是曹雪芹作為天才作家所敏感到的人類精神世界的大事件。
林黛玉,無國無家,無君無父,從社會道統的責任中抽身退步出來,自在自足于風花雪月的園林清流。
這本來是典型的中國士子進退有據的必然道路。
但是個人生活的不能滿足打碎了這個迷夢,曹雪芹很快就發現他傾注心血精心塑造的人物在現實中沒有任何出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填補林黛玉的信靠危機。
國不是她的,家不是她的,君不是她的,父不是她的,一切的主宰與她無關,“無才可去補蒼天”,她自知無關而保持了距離;但是她也迅速地自知,自己的私生活,也完全不在掌握之中。
獨立心靈,完整的幸福,在她的人生已經完全不可能實現。
林黛玉的勇敢承擔在于了解“無才可去補蒼天”后,徹底認識了自身命運不可把握的迷茫惶恐,甚至是深刻的畏懼,在這種深刻絕望之下,她還能繼續承擔自己的心靈潔癖,明確要求“質本潔來還潔去”,即生存必然難免污濁,于是選擇自殺不僅是道德的,更是她的自我完善之道。
差不多兩千七百多年前,屈子投汨羅以死,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自殺的偉大詩人,死于時代的幻滅。
林黛玉自殺一百多年以后,中國歷史上據說是最后一代國學宗師,同樣是詩人的王國維在北京投水自殺。
同樣深刻的記憶還有,在并不久遠的十五年前,年輕的詩人海子讓自己的血肉之軀承載了鋼鐵機器的壓軋,告別了人世間。
但這些劇目并不僅僅在東方上演。
在林黛玉自殺的年代里,西方世界的詩人們也一批接一批地選擇了自殺來終結本身就脆弱不堪打擊的生命旅程。
劉小楓在他的作品里反復地提到詩人們的自殺,但是他沒有提到,詩人林黛玉的自殺,以及林黛玉的自殺意味著什么。
藝術作品的偉大,不僅在于它說出了我們內心深藏的隱秘,還在于它說出了我們內心里難以抹去的無法掩飾的真正恐懼,那就是現代性對人類精神生活和靈性寄托的毀滅性打擊,它打擊了每一個人的心靈存在基礎,截斷了我們靈魂的來路和去路,讓我們在這難以安心立命的世界上輾轉漂泊流離失所,任憑心靈遭受人間痛楚的風吹雨打。
林黛玉之死,在于更明顯地預示了,與屈子相去不遠的另一個新時代的幻滅。
人類活在自己的輪回里,而無常的人生更需要牢靠的心靈庇護,林黛玉死于她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活下去的理由和必要以及可能,不管是家族的衰亡還是家國的毀滅,都是不可抗拒的;而自身的毀滅,卻是這樣的時代巨輪下必然的犧牲,也是自己已經發現卻拒絕擺脫的主動獻祭。
這樣的絕望會壓碎一個對自己曾經充滿期許的個人,而在壓力下輾轉呻吟的痛苦,它可能被意識到,也可能沒有被明確地意識到,但是它在一代又一代中國讀者心目中引起了深刻的震撼和共鳴,它震動了我們內心深處最脆弱的神經,引發了我們對自身名遠的自艾自怨。
就算我們生活在一個越發淺陋粗鄙的時代,對于古典精神的遠去和隕落,依然難免感到揪心之痛和畏懼恐慌。
古典時代正在以緩慢但是決不遲疑的步伐大踏步離開。
在世界各地,包括美國和中國,在宗教形式挾裹下的復古潮流正在以前所未有的熱情和夸張重新席卷而來,但是這會把我們拽回到古典時代嗎?不可能。
這太微弱的復蘇不過是回光反照,逝去的永不可能再回來,并且這微弱的自覺并不能夠阻止人們繼續毫不猶豫毫無顧忌投身于更深刻更猙獰的淺落粗鄙的時代潮流。
神秘已經打破,天機已經泄漏,人類命運跟個人命運一樣無法回頭。
時代洪流不可阻擋,個人的悲歡無足輕重,而這無足輕重的個人悲歡卻構成了每個人無法置換的具體生命歷程。
紅樓的幽怨仍會在某個時刻跳入我們沉睡的心懷,在睡夢里發出壓抑的囈語,那誠是不可解的悲哀,時代的悲哀,人類社會的悲哀,隨著現代人世界的完全確立,古典精神日益遠去,每一個活著的具體生命自身與我們曾經那么深刻依賴的傳統精神撕裂時發出的無語痛楚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