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侯祠:一千五百年的沉思
梁衡
中國歷史上有無數個名人,但沒有誰能像諸葛亮這樣引起人們長久不衰的懷念;中國大地上有無數座祠堂,沒有那一座能像成都武侯祠這樣,讓人生無限的崇敬,無盡的思考和深深的遺憾。
這座帶有傳奇色彩的建筑,令海內外所有的崇拜者一提起它就生一種神秘的向往。
武侯祠坐落在成都市區略偏南的鬧市。
兩顆古榕為屏,一對石獅拱衛,當街一座朱紅飛檐的廟門。
你只要往門口一站,一種塵世暫離,而圣地在即的莊嚴肅穆之感便油然而生。
進門是一庭院,滿院綠樹披道,雜花映目,一條五十米長的甬道直達二門,路兩側各有唐代、明代的古碑一座。
這陰綠的清涼和古碑的幽遠先教你有一種感情的準備:我們將去造訪一位一千五百年前的哲人。
進而門又一座四合庭院,約五十米深,劉備殿飛檐翹角,雄踞正中,左右兩廊分別供著二十八位文臣武將,過劉備殿,下十一階,穿過庭,又一四合院,東西南三面以回廊相通,正北是諸葛亮殿。
由諸葛亮殿沿一紅墻和翠竹夾道就到了祠的西部——惠陵,這是劉備的墓,夕陽抹過古冢老松,教人想起遙遠的漢魏。
由諸葛亮殿向東有門通向一片偌大的園林。
這些樹、殿、陵都被一線紅墻環繞,墻外車馬喧,墻內柏森森。
諸葛亮能在一千五百年后享此祀地,并前配天子廟,右依先帝陵,千百年來香火不絕,這氣象也真絕無僅有了。
公元234年,諸葛亮在進行他一生的最后一次對魏作戰時病死軍中。
一時國傾梁柱,民失父相,舉國上下莫不悲痛,百姓請建祠廟,但朝廷以禮不合,不許建祠。
于是每年清明時節,百姓就于野外對天設祭,舉國痛呼魂兮歸來。
這樣過了三十年,民心難違,朝廷才允許在諸葛亮殉職的定軍山建第一座祠,不想次例一開,全國武侯祠林立。
成都最早建祠是在西晉,以后多有變遷。
先是武侯祠與劉備廟毗鄰,諸葛亮祠前香火旺,劉備廟前車馬稀。
明朝初年,帝世之胄朱椿來拜,心中很不是滋味,下令廢武侯祠,只在劉備殿旁附帶供諸葛亮。
不想事與愿違,百姓反把整座廟稱武侯祠,香火更甚。
到康熙年間,為解決這個矛盾,干脆改建為君臣和廟,劉備在前,諸葛在后,以后朝廷又多次重申,這祠的正名為昭烈廟(劉備謚號烈帝),并在大門上懸以巨匾。
但是朝朝代代,人們總是稱它為武侯祠,直到今天。
“**”,曾經瘋狂地破壞了多少文物古跡,但武侯祠卻片瓦未損,至今每年還有二百萬人來拜訪。
這是一處供人感懷、抒情的所在,一個借古證今的地方。
我穿過一座又一座的院落,悄悄地向諸葛亮殿走去。
這殿不像一般佛殿那樣深暗,他為丞相治國之地,殿柱矗立,貫天地正氣,殿門前敞,容萬民之情。
諸葛亮端坐在正中的礱臺上,頭戴綸巾,手持羽扇,正凝神沉思。
往事越千年,歷史的風塵不能把他從沉思中喚醒。
他的左右是其子諸葛瞻,其孫諸葛尚。
瞻與尚在諸葛亮死后都為蜀漢政權戰死沙場。
殿后有銅鼓三面,為丞相當初治軍之用,已綠銹斑駁,卻余威尚存。
我默對良久,隱隱如聞金戈鐵馬聲。
殿的左右兩壁書著他的兩篇名文,左為《隆中對》,條分屢析,預知數十年后天下事;右為《出師表》,慷慨陳辭,痛表一顆憂國憂民的心。
我透過他深沉的目光,努力想從中發現這位東方“思想家”的過去。
我看到他在國亂家喪之時,布衣粗茶,耕讀山中;我看到他初出茅廬,羽扇輕輕一揮,八十三萬曹兵灰飛煙滅;我看到他在斬馬謖時那一滴難言的混濁淚;我看到他在向后主自報家產時那一顆坦然無私的心。
記得小時候讀《三國》,總希望蜀國能贏,那實在不是為了劉備,而是為了諸葛亮。
這樣一位才比天高,德昭宇宙的人不贏,真是天理不容。
但他還是輸了,上帝為中國歷史安排了一處最雄壯的悲劇。
假如他生在古周、盛唐,他會成為周公、魏征;假如上天再給他十年時間,他也許會再造一個盛漢;假如他少一點愚忠,真按劉備的遺言,將阿斗取而代之,也許會又建一個什么新朝。
我胸中四海翻騰作著這許多的“假如”,抬頭一看,諸葛亮還是那樣安靜地坐著,目光更加明凈,手中的羽扇像剛剛輕揮過一下。
我不覺可笑自己的胡思亂想。
我知道他已經這樣靜坐默想了一千五百年,他知道天命不可違,英雄無法造一個時勢。
一千五百年前,諸葛亮輸給了曹魏,但他卻贏得了從此以后所有人的心。
我從大殿上走下,沿著回廊在院中漫步。
這個天井式的院落像一個歷史的隧道,我們隨手可翻檢到唐宋遺物,甚至還可以駐足廊下,與古人、故人聊上幾句。
杜甫是到這祠里最多的。
他的名句“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唱出了這個悲劇的主調。
院東有一塊唐碑,正面、被面、兩側或文或詩,密密麻麻,都在與杜甫作著悲壯的唱酬。
唐人的碑文說:“若天假之年,則繼大漢之祀,成先生之志,不難矣。”元人的一首詩嘆道:“正統不慚傳千古,莫將成敗論三分。”明人的一首詩簡直恨歷史不能重寫了:“托孤未負先君望,恨入岷江晝夜流。”南面東面兩廊的墻上嵌著岳飛草書的前后《出師表》,筆走龍蛇,倒海翻江,黑底白字在幽暗的廊中如長夜閃電,我默讀著“臨表涕零,不知所言”,讀著“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看那墨跡如涕如淚,筆鋒如槍如戟,我聽到了這兩位忠臣良將遙隔九百年的靈魂共鳴。
這座天井式的祠院一千五百年來就這樣始終為諸葛君的英氣所籠罩,并慢慢積聚而成為一種民族魂。
我看到一個個的后來者,他們在這了扼腕嘆息、仰天長呼或沉思默想。
他們中有詩人,有將軍,有朝廷的大臣,有封疆大吏,甚至還有割據巴蜀的草頭王。
但不管什么人,不管來自什么出身,負有什么使命,只要在這個天井小院里一站,就受到一種莊嚴的召喚。
人人都為他的凜然正氣所感召,都為他的忠義之舉而激動,都為他的淡泊之志所凈化,都為他的聰明才智所傾倒。
人有才不難,歷史上如秦檜那樣的大奸也有歪才;有德也不難,天下與人為善者不乏其人,難得是德才兼備,有才又肯為天下人興利,有功又不自傲。
歷史已經過去,我們現在追溯舊事,也未必對“曹賊”那樣仇恨,但對諸葛亮卻更覺親切。
這說明諸葛亮在那場歷史戰爭中并不單純地為克曹滅魏,他不過是要實現自己的治國理想,是在實踐自己的做人規范,他在試著把聰明才智發揮到極限,蜀、魏、吳之爭不過是這三種實驗的一個載體。
他借此實現了作為一個人,一個歷史偉人的價值。
史載公元247年,“恒溫征蜀,尤見武侯時小吏,年百余歲。
溫問曰:‘諸葛丞相今誰與比?’答曰:‘諸葛在時,亦不覺異,自公沒后,不見其比。
’”此事未必可信,但諸葛亮確實實現了超時空的存在。
古往今來有兩種人,一種人為現在而活,拼命享受,死而后已;一種人為理想而生,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一個人不管他的官位多大,總要還原為人;不管他的壽命多長,總要變為鬼;而只有極少數人才有幸被百姓篩選,歷史擢拔而為神,享四時之祀,得到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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