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小時,然而白公捫里說:"我們用的是老鐘,"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
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胡琴上的故事是應當由光艷的伶人來搬演的,長長的兩片紅胭脂夾住瓊瑤鼻,唱了、笑了,袖子擋住了嘴……然而這里只有白四爺單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陽臺上,拉著胡琴。
門掩上了,堂屋里暗著,門的上端的玻璃格子里透進兩方黃色的燈光,落在青磚地上。
朦朧中可以看見堂屋里順著墻高高下下堆著一排書箱,紫檀匣子,刻著綠泥款識。
正中天然幾上,玻璃罩子里,擱著琺藍自鳴鐘,機括早壞了,停了多年。
兩旁垂著朱紅對聯,閃著金色壽字團花,一朵花托住一個墨汁淋漓的大字。
在微光里,一個個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離著紙老遠。
流蘇覺得自己就是對聯上的一個字,虛飄飄的,不落實地。
白公捫有這么一點像神仙的洞府:這里悠悠忽忽過了一天,世上已經過了一千年。
可是這里過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為每天都是一樣的單調與無聊。
流蘇交叉著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頸項。
七八年一霎眼就過去了。
你年輕么?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
他們 有的是青春──孩子一個個的被生出來,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紅嫩的嘴,新的智慧。
一年又一年的磨下來,眼睛鈍了,人鈍了,下一代又生出來了。
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紅灑金的輝煌的背景里去,一點一點的淡金便是從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流蘇蹲在地下摸著黑點蚊香,陽臺上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她這一次卻非常的鎮靜,擦亮了洋火,眼看著它燒過去,火紅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風中搖擺著,移,移到她手指邊,她噗的一聲吹滅了它,只剩下一截紅艷的小旗桿,旗桿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
她把燒焦的火柴丟在盤子里。
他愛她。
這毒辣的人,他愛她,然而他待她也不過如此!她不由得心寒,撥轉身走到梳妝臺前。
十一月尾的纖月,僅僅是一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
然而海上畢竟有點月意,映到窗子里來,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鏡子。
柳原嘆道:"這一炸,炸斷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蘇也愴然,半晌方道:"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
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著呢!"柳原笑道:"你打算替我守節么?"他們兩人都有點神經失常,無緣無故,齊聲大笑。
而且一笑便止不住。
笑完了,渾身只打顫。
流蘇擁被坐著,聽著那悲涼的風。
她確實知道淺水灣附近,灰磚砌的那一面墻,一定還屹然站在那里。
風停了下來,像三條灰色的龍,蟠在墻頭,月光中閃著銀鱗。
她仿佛做夢似的,又來到墻根下,迎面來了柳原,她終于遇見了柳原. 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
他從被窩里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
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
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
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
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并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點。
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來,將蚊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
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么圓滿的收場。
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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