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坐老王的三輪。
他蹬,我坐,一路上我們說著閑話。
【干國祥批注:一個“常”,一個“閑”,不可忽略。
此幅情景,和諧自然,安詳親切,正是后文懺悔之背景。
】
據老王自己講:北京解放后,蹬三輪的都組織起來。
那時候他“腦袋慢”,“沒繞過來”,“晚了一步”,就“進不去了”。
他感嘆自己“人老了,沒用了”。
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因為他是單干戶。
他靠著活命的只是一輛破舊的三輪車。
有個哥哥死了,有兩個侄兒“沒出息”,此外就沒什么親人。
【干國祥批注:這里有幾個詞語,是一部活脫脫的政治史,只從一個三輪車夫的淡淡數語中寫出:“失群落伍”、“單干戶”、“組織”、“進不去”……經歷當年歲月的,知道另外一個詞語“單位”的重要性。
一個個體是沒有地位、不可靠的,只有代表單位或者受單位委派,個體才有了意義,也才有了生存的權力。
】
老王不僅老,他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
乘客不愿坐他的車,怕他看不清,撞了什么。
有人說,這老光棍大約年輕時候不老實,害了什么惡病,天黑了就看不見。
有一次,他撞在電桿上,撞得半面腫脹,又青又紫。
那時候我們在干校,我女兒說他是夜盲癥,給他吃了大瓶的魚肝油,晚上就看得見了。
他也許是從小營養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許是得了惡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后者該是更深的不幸。
【干國祥批注:整一大段,講的是老王的眼睛。
老王究竟如何瞎了一只眼?老王自己沒說,楊絳也沒問。
但旁邊的人暗示,這是早年尋花問柳,得了眼梅毒,所以瞎了一只眼睛。
而楊絳則說,如果是這樣,這更是人生與社會的大不幸:飲食男女,人之天欲,但一個青年男子拼命工作而最終娶不起媳婦,一時失足而竟染上此種疾病,能不悲矣?豈不是更深的不幸?楊絳不問不追究,是對他人人格的尊重;楊絳女兒送魚肝油,是善良之體現;但此段重點乃是末句“而后者該是更深的不幸”。
“萬惡的舊社會”中,老王娶不起媳婦;到了翻身得解放的新社會里,只因為進不得組織,老王連最起碼的生存權,也遭遇到了威脅。
】
有一天傍晚,我們夫婦散步,經過一個破破落落的大院,里面有幾間塌敗的小屋,老王正蹬著他那輛三輪進大院去。
后來我坐著老王的車和他閑聊的時候,問起那里是不是他的家。
他說,住那兒多年了。
【干國祥批注:此段時間跳脫。
散步,應該是早些年事,老王此事,尚只是錢家遙遠的鄰居,遠方的風景之一。
坐車時,多半已經是時過境遷,同是天涯淪落人。
】
有一年夏天,老王給我們樓下人家送冰,愿意給我們家送,車費減半。
我們當然不要他減半收費。
每天清晨,老王抱著冰上三樓,代我們放入冰箱。
他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價相等。
胡同口蹬三輪的我們大多熟識,老王是其中最老實的。
他從沒看透我們是好欺負的主顧,他大概壓根兒沒想到這點。
【干國祥批注:在時間上,代送冰是在**之前,也可以看成是老王和錢家相識之初,老王和錢家的情誼,或許正是由送冰之事開端。
散文不拘外形,所以時間上沒個準確的前后,讀時卻須用心體會,二家情誼,從何而起,因何而“斷絕”或者“升華”。
】
“**”開始,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條腿走不得路了。
【干國祥批注:“不知怎么的”,正是隱語,明明是或批斗或折騰久站又郁悶所致,卻說不知怎么的,這也是不想把此文的注意力,轉移到制度、環境上去。
可惜讀者不察其用心,總是在究得其真正原因后,忘卻楊絳隱去個中原因的苦衷——此文不想批判社會,只想說說自己的內心愧怍。
】我代他請了假,煩老王送他上醫院。
我自己不敢乘三輪,擠公共汽車到醫院門口等待。
【干國祥批注:不敢乘三輪,或是批斗風盛,或是體諒老王,都不宜微言大旨,講得過頭了。
】老王幫我把默存扶下車,卻堅決不肯拿錢。
他說:“我送錢先生看病,不要錢。”我一定要給錢,他啞著嗓子悄悄問我:“你還有錢嗎?”我笑說有錢,他拿了錢卻還不大放心。
【干國祥批注:二家關系,于前面已經初步建立,現在老王見錢家“遭難”,或被大字報,被遇批斗,又有病需醫,所以說不要錢,拿了錢還不放心——替錢家擔心。
事實上錢家于此倒不成問題,此中可見老王厚實。
而此種關系,于是便又上層樓。
】
我們從干校回來,載客三輪都取締了。
老王只好把他那輛三輪改成運貨的平板三輪。
他并沒有力氣運送什么貨物,幸虧有一位老先生愿把自己降格為“貨”,讓老王運送。
【干國祥批注:這位老先生,若依據前后文,應該就是錢仲書先生,前文說到錢先生腿有疾了,后面說到老王病重時,只好托同院的老李來傳話,意思就是我今天有病,接不得錢先生了——生活艱難時,老王僅憑這位主顧維持生活,二家的情誼,從中可窺見矣。
而楊絳隱去此種交代,就是惜當年自己陷入“交易式的情誼”中,未能更進一層關懷之。
】老王欣然【干國祥批注:欣然二字耐嚼,既為生計有著落欣然,也是能為老朋友拉車而欣然。
】在三輪平板的周圍裝上半寸高的邊緣,好像有了這半寸邊緣,乘客就被圍住了不會掉落。
我問老王憑這位主顧【干國祥批注:明明這主顧就是自家,卻說“憑這位主顧”,楊絳用筆,有時真是鬼神莫測。
但此種寫法,原是為了隱去自己一家竟然是老王維持生活的唯一財源此一事實,怕讀者以為錢家憑此已經仁至義盡矣。
】,是否能維持生活。
他說可以湊合【干國祥批注:“湊合”二字,已見艱辛。
】。
可是過些時老王病了,不知什么病,花錢吃了不知什么藥,總不見好。
開始幾個月他還能扶病到我家來,以后只好托好同院的老李來代他傳話了。
【干國祥批注:因為是錢家“包車”,所以或抱病拉車,或抱病來請個假,后來只能是請人代告,狀況如江河日下。
】
有一天,我在家聽到打門聲,開門看見老王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里。
往常他坐在蹬三輪的座上,或抱著冰傴著身子進我家來,不顯得那么高。
也許他平時不那么瘦,也不那么直僵僵的。
他面色死灰,兩只眼上都結著一層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
說得可笑些,他簡直像棺材里倒出來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髏上繃著一層枯黃的干皮,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白骨。
我吃驚說:“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嗎?” 【干國祥批注:如果我的猜測沒錯的話,老王的病狀仍然是梅毒三期的癥狀。
】
他“唔”了一聲,直著腳往里走,對我伸出兩手,他一手提著瓶子,一手提著一包東西。
我忙去接。
瓶子里是香油,包裹里是雞蛋。
我記不清是十個還是二十個,因為在我記憶里多得數不完。
我也記不起他是怎么說的,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們的。
我強笑說:“老王,這么新鮮的大雞蛋,都給我們吃?”
他只說:“我不吃。”
我謝了他的好香油,謝了他的大雞蛋,然后轉身進屋去。
他趕忙止住我說:“我不是要錢。” 【干國祥批注:字字耐嚼。
謝了好香油,謝了大雞蛋,香油前須加個好字,雞蛋前須加個大字,楊絳此時,未嘗無感激之情,只可惜著眼點,總只能在香油雞蛋上,因為畢竟二家身份有別,沒有共同語言。
于是如往常一般轉身進屋取錢,老王趕忙止住——若是往常,老王肯定不會止住,可見此番老王的意圖,原不主要是錢。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終,其心也樸。
老王心中,事實上已把錢家當成唯一的親戚。
】
我也趕忙解釋:“我知道,我知道——不過你既然來了,就免得托人捎了。” 【干國祥批注:楊絳說“我知道我知道”,事實上卻是“我其實什么也不知道”,既不知道你大限已至,也不知道你內心孤獨孤苦,甚至也不知道老王已經把錢家當成僅有的親戚一般來對待。
】
他也許覺得我這話有理,站著等我。
【干國祥批注:“也許”而已,老王木訥,不能辯,也不能抒情,只是默默地感受。
】
我把他包雞蛋的一方灰不灰、藍不藍的方格子破布疊好還他。
他一手拿著布,一手攥著錢,滯笨地轉過身子。
【干國祥批注:老王其實并不想走,但楊絳轉身取錢,等于是端茶送客,于是老王交易完成,不得不走。
】我忙去給他開了門,站在樓梯口,看他直著腳一級一級下樓去,直擔心他下樓梯摔倒。
【干國祥批注:楊絳豈無善良,豈不擔心,可惜畢竟只是陌生人的擔心。
】等到聽不見腳步聲,我回屋才感到抱歉,沒請他坐坐喝口茶水。
可是我害怕得糊涂了,那直僵僵的身體好像不能坐,稍一彎曲就會散成一堆骨頭。
我不能想象他是怎么回家的。
【干國祥批注:“進屋才感到抱歉”,于此時已經有所察,但未悟。
】
過了十多天,我碰見老王同院的老李。
我問:“老王怎么了?好些沒有?”【干國祥批注:這十多天,正是老王和錢家的距離。
也是《一百條裙子》中旺達消失后被同學覺察的時間。
】
“早埋了。”
“呀!他什么時候……”
“什么時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兒的第二天。”【干國祥批注:老錢知道此事,可見老王當天掙扎出來時,也是一番驚動。
】
他還講老王身上纏了多少尺新的白布——因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么溝里。
我也不懂,沒多問。
【干國祥批注:不懂與沒問,倒不必細究。
】
我回家看著還沒動用的那瓶香油和沒吃完的雞蛋,一再追憶老王和我對答的話,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
我想他是知道的。
【干國祥批注:希望他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老王對老錢家的謝意,老錢家領受了。
此中語言,細嚼啊。
】但不知為什么,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
【干國祥批注:不安何在?不是香油與雞蛋,不是最后時刻還給了錢,而是……在一個人最需要“親人關懷”的時候,在一個人把自己當成親人的時候,自己卻仍然身不由己地站在主顧的位置上,有憐憫而無更真切的關懷?也還不夠!】因為吃了他的香油和雞蛋?因為他來表示感謝,我卻拿錢去侮辱他?都不是。
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
【干國祥批注:“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