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如山
木楓
父親年過六旬,身體已大不如前了,可是仍不輟勞作。
每日里要精心侍弄他那幾十箱蜜蜂,還要照管十幾畝果園。
勞作之余,他還與母親一起承擔著照顧我和哥哥兩家孩子的義務。
每念及此,心下總覺有幾分愧疚,有時候裝作不經意地向父親表露一些感恩之情,父親也總是慈愛地笑笑,皺紋里洋溢的竟全然是滿足和快樂。
哎,父親這一代人啊,總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兒女的幸福之上。
近日翻看史鐵生的作品,感觸頗多。
特別是讀到《秋天的懷念》時,我又一次被深深地感動了。
是的,感動,這種久違了的感覺水一般從心底、從骨縫里滲出來,霎時間彌漫了我的全身。
淚水也隨之奪眶而出。
三十年前發生的那一幕,又真真切切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1976年冬天,我剛滿六歲,正是頑皮得近乎愚蠢的年齡。
因為頑皮,我摔傷了右臂——粉碎性骨折。
立即,我被父親、六叔還有另外幾個大人送往了附近當時最好的醫院——昌樂縣人民醫院。
其時正值寒冬臘月,滴水成冰。
父親在前面蹬著自行車,我周身裹著父親那件破舊的黑棉大衣,和六叔一起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
六叔攬著我,沉重的呼吸不時吹得我耳朵發癢。
我不記得當時有什么疼痛,也許那條斷臂早已經麻木了吧。
父親費力地蹬著車子,肩背有節奏地一起一伏。
路邊零零落落的樹木,黑乎乎臟兮兮的木制電桿,一棵連一棵,一根連一根地向后閃去。
偶然遇上幾個路人,遠遠的躲在路邊,詫異地望著我們。
要過鐵路了,車速驟然慢了下來。
然后,車子慢慢地駛上了鐵路。
隨之,車身猛然一顛,我忍不住“哎喲”了一聲。
父親吃了一驚,車子停住了。
父親回過頭來,我看見他滿臉都是汗水,在寒風中竟然冒著一縷一縷的白汽。
父親問:“咋?顛著了?”我“嗯”了一聲。
父親歉意地笑笑,伸手給我裹了裹大衣。
到醫院后,我們辦了住院手續。
然后拍片、手術、打針、吃藥……細節我記不清了,只記得這些似乎都不怎么難受。
感覺到疼痛是在兩三天之后,大概是骨頭開始愈合的緣故吧,每到夜間,病房里其他的病人都入眠了,好像是故意一般,我開始呻吟了,繃帶和夾板纏著的左臂關節處,似乎有一把鐵鉤在骨縫里來回鉤動,我坐臥不寧。
每當此時,父親便蹲伏在我的床前,一手扶了我的左臂,一手攥著我的右手,滿臉關愛和痛惜地望著我,輕聲地說:“小點聲叫啊,看,把人家都吵醒了。
”如此反復幾次,最后總是父親把我抱下樓去了事。
那時醫院里還沒有暖氣,病房里生了一個小煤爐取暖,只能算是不太冷而已,走廊里就冷得刺骨了。
每次父親抱我下樓,我便在走廊里觀看兩壁上張貼的彩色宣傳畫。
其時打倒“四人幫” 不久,所有的宣傳畫都是為配合形勢張貼的,一個個夸張變形的人物在墻上張牙舞爪,頗為有趣。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一支大筆從天而降,筆尖寒光四射,萬鈞雷霆一般刺向四個抱頭鼠竄的小人。
其中一個女的滿臉橫肉,帶了一幅大大的眼鏡。
父親一手抱了我,一手指點著畫上的人物:這是江青,它是個白骨精;這是江春橋,狗頭軍師……我似懂不懂地聽著,一邊幼稚地根據父親的講解和畫面想象著一些稀奇古怪的形象,一邊瞇著眼睛躲避著從門外吹進來的寒風,不知不覺竟忘了疼痛,俯在父親肩頭沉沉睡去。
再睜眼時,通常已是滿房的陽光了。
那一晚我很早就睡了。
可是不到半夜,我便又一次痛醒過來。
父親坐了一個矮凳,俯伏在床頭,一雙手擱在臉下,和我的腦袋那么近的靠在一起。
只是微微的一聲呻吟,父親便驚醒了。
他忽的抬起頭來,尚未回過神來似的,愣愣地盯了我片刻,才低低的聲音問:“怎么?又疼了?”
我“唔”了一聲。
父親輕輕地嘆一口氣說:“來,我再抱著你看畫去!”
父親抱了我走出病房,又沿著樓梯往下走。
“一,二,三……”我偎依在父親的肩頭,一邊隔著父親寬厚的脊梁望著他的那雙大腳踩上又離開一層接一層的樓梯,一邊默默地數著數,我知道當我數到“十二”的時候,父親會拐一個彎兒踏上另一道樓梯。
“十二!”我大聲數出來。
“啥?”父親吃了一驚,顯然沒明白過怎么回事來。
正在這當口,電燈突然滅了,樓道里驟然一團漆黑。
可能是猝不及防吧?父親腳下一晃,猛然打了個趔趄。
我的斷臂撞在了墻上,我忍不住“哎吆”一聲。
黑暗中,我聽見父親焦急的聲音:“碰哪兒啦?碰哪兒啦?”我還沒來得及做聲,父親已經把我放在了地上。
感覺中,父親蹲在我的對面,一手扶著我的肩背,以手輕輕的撫摸著我的斷臂,分明的,我感覺到父親的全身都在發抖。
“這么小,就讓你受這么大罪,要是,要是我能替你,那……我,我可惜替不了你啊!”我聽見父親哽咽著說。
剎那間,一股暖流倏的襲過了我的全身,我輕輕地叫了一聲“爺”,聲音也哽住了。
“刷”的一下,電燈又亮了,就在這一瞬間,我看見父親臉上兩串淚珠撲簌簌的滾落下來……
二十多年過去了,如今的我已為人父。
每次見到父親笑嘻嘻的瞅著兩個孫子瘋鬧的情景,一種強烈的幸福感便從心底油然而生。
啊!父親,我該怎么報答您的恩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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