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代初踏入文壇的何其芳,原是以這樣的面貌出現的:他抒寫微妙的內心世界,講究暗示和象征的手法,追求詩歌的色彩和意象的美。
他曾經師法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浪漫主義詩人,法國唯美主義和象征派的作家……
作者在壓抑和苦悶中把自己關在寂寞、歡欣的小天地里,細細描畫的關于愛情、理想、人生,關于過去與未來的個人化的夢。
在夢幻般的世界里,作者通過營造一種孤獨、寂寞、壓抑的氛圍,表達了人生的苦悶和彷徨。
這種苦悶和彷徨與作者自身的生活經歷密不可分。
何其芳出生在一個偏遠山鄉的封建大家庭里,雖然得到過祖母和母親的溺愛和庇護,有過一點童年的天真和歡樂,但父親嚴厲的封建家法管教,使他僅有的一點天真和歡樂很快就喪失了,加之乏味的私塾生活,使他的童年過得很暗淡,養成了孤僻和憂郁的性格。
即便到了中學和大學,何其芳還是習慣于把自己關閉在孤獨的世界里,生活在自己的夢境中。
加之初戀的失敗,更加深了這種寂寞與苦痛。
于是何其芳只能到夢幻世界里去尋找那甜美的愛情。
孤獨和寂寞使何其芳對現實與未來缺乏信心、對自身和他人缺乏信任。
在他的前期散文里常常表現出這樣的思想。
為了充分表現這種苦悶、彷徨、壓抑、郁結、頹喪,作品中毫不掩飾地常常使用“孤獨”、“寂寞”、“凄涼”、“憂郁”、“惆悵”等字眼。
《墓》這部作品就很典型地體現了何其芳的創作理念。
在作者筆下,“曲曲的清溪流瀉”的是“幽冷”,“夕陽”也“如一枝殘忍的筆”,而主人公雪麟的影子是“孤獨的,瘦長的”……
一、“人化”自然,情調獨特
在何其芳早期散文作品中,為了營造夢幻般的氛圍,作者采用了大量的現代手法,通過“獨語”的體式,暗示與象征,心理流動與繁復的意象來達到目的,從而使作品像詩一樣美。
“獨語”是與“閑話”并存著的現代散文的話語方式。
它的最大特征是封閉性和自我指涉性。
即作者毫不顧及傾訴的對象,只將自己寂寞的情感訴諸自己孤寂的內心世界,在文章中自言自語,自說自話,反而使得內心世界更加寂寞。
這樣的獨語體式在《畫夢錄》中是顯而易見的。
甚至在《扇上的煙云(《畫夢錄》代序)》中作者也以同樣的獨語來述說他為什么創作《畫夢錄》,全篇在敘述形式上感覺是兩人的對話,實際上是“我”的獨語。
作為時代的漂泊者,作者找不到與現實世界的相融感,被自己生存其中的家園放逐,只能在想象中去尋找一個安寧的棲息地,一個夢中的伊甸園,一個遼遠的國土,一個虛擬的烏托邦幻象。
獨語體式實際上也是通過心理流動來體現的,是心理流動的外在表現。
《墓》中,以“墓”象征現實生活中的愛情被埋葬,要找尋愛情,只能到另外的世界。
作者巧妙地將自然“人化”,賦動物、景物以人的靈性。
在他的筆下,山草有“知”,花有“情”,溪水有“意”。
它們會對清早到柳樹旁的井里提水的鈴鈴說:“晨安”。
它們會時常探討甚么才能使鈴鈴歡喜的話題;它們會互相耳語,擔心鈴鈴的健康,擔心她憂郁的眸子;它們會告訴雪麟,鈴鈴心中的真實感受與小秘密……直接抒寫自然的“情意”,隱退了主人公心理活動的強行顯現,減生硬之弊,增流暢之感。
自然,就是一個生命的存在。
草蟲、野蜂、原野、夕陽無不充滿著生命的動感與活力。
我們從中看到了美麗少女鈴鈴的善良樸實的性格,又看到了憂郁青年雪麟的出現,這就是“詩家筆下有,別家筆下無”的意境。
何其芳以山水畫家的筆墨,詩家的心靈寫作散文,由此可見一斑。
他的散文不事敘事,無意描寫,而是全力以赴地去創造一種凄楚的情調。
我們不知道鈴鈴為何而死,不知道雪麟為何憂郁,但我們能真切感受到凄楚,《墓》的凄楚恰如詩一般撩人心弦。
二、語言精粹,字字珠璣
何其芳作為第二個十年小品作家的代表,是毫無愧色的,他作為散文家遠比詩人與評論家更具文學史的地位。
其《畫夢錄》(文化生活出版社1934年版)獲得1936年《大公報》文藝獎;這僅僅是一個表面的榮譽;更為重要的是,其《畫夢錄》、《刻意集》(文化供應社1938年版)創造了時人公認的"何其芳體",以他"獨語"式的創作實踐使小品文成為獨立的藝術制作,這樣他將第一個十年誕生的小品文,在第二個十年間提高到一個更新的藝術水準。
司馬長風在其《中國新文學史》中做過如下的評價:何其芳的散文,在文字技巧上登峰造極,但質地太單薄,觀察和感受的幅度太窄,無非青春與愛情的嘆息。
而《墓》一文,在我看來,是一件非常精致的藝術品。
跳躍的章節,華麗的辭藻,造成了一種迷離恍惚的神秘氣氛。
除此之外,作品是可以當作散文詩來誦讀的。
強烈的抒情,詩化的語言,耐人尋味。
在諸多的情感碎片之間,存在明顯的跳蕩性,一般不使用過渡性語言,前后的幾個片段均無敘述式語言連接,作者有意無意地把連接程序留給了讀者去想象、去填補。
作者細密的回憶和對未來的幻想,實際上都是在“畫夢”,在畫一些難圓的夢、想象的夢、虛構的夢。
這些夢幻,具有濃濃的抒情意味,也將散文集《畫夢錄》的精致特點,體現得淋漓盡致。
比如:
1、 句式較長,節奏舒緩,宜于傳達深沉、憂郁的情懷。
如“以外是碎瓷上的圖案似的田畝,阡陌高下的毗連著,黃金的稻穗起伏著豐實的波浪,微風傳送出成熟的香味。
”一個長句就給我們展示了一幅鄉村豐收在望的圖畫。
“初秋的薄暮。
翠巖的橫屏環擁出曠大的草地,有常綠的柏樹作天幕,曲曲的清溪流瀉著幽冷……”黃昏如晚汐一樣淹沒了草蟲的鳴聲,野蜂的翅。
”“晚秋的薄暮。
田畝里的稻禾早已割下,枯黃的割莖在青天下說著荒涼。
草蟲的鳴聲,野蜂的翅聲都已無聞,原野被寂寥籠罩著……”短促的句子在營造意境上,無法傳遞作者那徘徊苦悶的悠長節奏。
這些前后對應的長句,則使其蘊含的節奏舒緩,恰合作者的深沉滯重的憂郁情緒。
2、 組合奇特,給人以新鮮之感。
如“快下山的夕陽如溫暖的紅色的唇,剛才吻過那小墓碑上‘鈴鈴’二字的……”“在那眼睛里展開了滿山黃葉的秋天,展開了金風拂著的一泓秋水,展開了隨著羊鈴聲轉入深邃的牧女的夢。
”這些象征手法和痛感、比喻、排比等多種修辭手法的綜合使用,使得句式奇特,造成了一種可稱為“陌生化”的藝術效果。
這種詩化的語言,刺激了欣賞者的審美感官,打破了語言慣例,能驅策讀者仔細地品位。
3、 精粹洗練。
何其芳先生曾在《還鄉雜記•代序》中說:“一篇兩三千字的文章的完成往往耗費兩三天的苦心經營,幾乎其中每個字都經過我的精神的手指的撫摩。
”在《墓》中我們也能看出這一點。
“快下山的夕陽如柔和的目光,如愛撫的手指從平疇伸過來,從林葉探進來,落在溪邊一個小墓碑上,摩著那白色的碑石,仿佛讀出上面鐫著的朱字:柳氏小女鈴鈴之墓。”
在我看來,詩化的意境,散文詩樣的語言,精致的結構,柔和的語言,濃麗的色彩,真摯而沉郁的感情,“超達深淵的情趣”, 使《畫夢錄》為抒情散文開辟了一片新的園地,也為何其芳贏得了極大的榮譽。
這其中,優美凝練的語言是使《畫夢錄》在出版的當年,就受到廣大讀者贊賞的重要原因之一。
1936年8月2日,劉西渭發表于天津《大公報》的關于李廣田的評論,將李廣田和何其芳的作品作了比較,文中說:“何其芳先生要的是顏色、凸凹、深致、雋美。
”這也可以說是對《墓》的唯美主義,形式主義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