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我獨居新店山腳,常在陰霾漫天的夜里,泛舟碧潭那時候,整個碧潭是我的,碧潭的山水,一人夜游才勉強可看一到白天晴天,人山人海一來,自然的風景,就一一都給殺掉,我就躲在每月租金二百元的小房里,改作文維生
作文是成功中學小毛頭寫的,施珂大哥在那里教國文,看到許多國文老師懶得改作文,就代我承包過來,每本一元,多多益善居然有好幾班的作文,由我標到做地下國文老師,收入不惡,精神卻痛苦,因為每賺一元,就得跟狗屁文章糾纏至少三分鐘我是樂觀的人,可是連改二十本下來,就人生乏味,并且連自己的文章也被熏得退步了,也被洗腦得做不好了!
我常常一邊改一邊想:什么原因使小毛頭的文章寫得這么要命?為什么文章竟寫到千篇一律的濫套,寫得甲跟乙沒有什么不同,丙和丁沒有什么兩樣?為什么文章寫得一點也沒個性,沒有特色,而全是人云亦云的狗屁?
照笑話說,狗屁文章有三類:第一類是放狗屁,程度最輕,是人放狗屁,還不失為人;第二類是狗放屁,程度稍重,是狗在放屁,但并不整天放,只偶一為之;第三類是放屁狗,程度最重,是以放屁為常業,整天放屁,一放而不可止由于中國人相信文章是大業,是盛事,是不朽的張本,是富貴的敲門磚,是天地之精英,陰陽剛柔之發,所以古往今來,文章特多,狗屁也就三類俱在,臭不可聞
用狗屁來說明,實在不是罵人,而是一種評判標準所謂文章,基本問題只是兩個:一你要表達什么?二你表達的好不好?兩個問題是二合一的,絕不能分開古往今來,文章特多,可是好文章不多的原因,就是沒能將這二合一的問題擺平中國人一談寫文章排名,韓愈就是老大,他是唐宋八大家的頭牌,又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大將,承前啟后,代表性特強,可是你去讀讀他的全集看,你會發現讀不下去你用上面兩個問題一套:一他要表達什么?答案是:他思路不清,頭腦很混,他主張非圣人之志,不敢存,但什么是圣人之志?他自己也不知道;二他表達的好不好?答案是:他好用古文奇字,做氣勢奔放狀,文言文在他手下,變成了抽象名詞排列組合,用一大堆廢話,來說三句話就可說清楚的小意思,表達得實在不好
糟糕的還不在文章不好,而在不好卻不知道不好,還以為那是好這就表示了,中國人評判文章,缺乏一種像樣的標準以唐宋八大家而論,所謂行家,說韓愈文章如崇山大海,柳宗元文章如幽嚴怪壑,歐陽修文章如秋山平遠,蘇軾文章如長江大河,王安石文章如斷岸千尺,曾鞏文章如波澤春漲,說得玄之又玄,除了使我們知道水到處流山一大堆以外,實在摸不清文章好在那里?好的標準是什么?
又如林琴南說他的文章是史(記)漢(書)之遺;古文大師章太炎卻大罵林琴南吹牛,說林琴南的文章,乃從唐人傳奇剽竊衍演而來章太炎又說:當世之文,惟王愷(門內豈字)運為能盡雅,馬通伯為能盡俗其實一切攤開,有何史漢傳奇雅俗之分?文章只有好壞問題,并無史漢傳奇雅俗的問題文章的好壞標準,根本不在這里
做為新時代的中國人,我們評判文章,實在該用一種新的標準,我們必須放棄什么山水標準,什么雅俗標準,什么氣骨標準,什么文白標準我們看文章,要問的只是:一要表達什么?二表達的好不好?有了這種新的標準,一切錯打的筆墨官司,都可以去他的蛋;一切不敢說它不好的所謂名家之作,都可以叫它狗屁
這種新的標準,可以使我們立刻變得氣象一新,開拓萬古心胸,推倒千載豪杰任何文章,如果它不能使我們讀得起勁,看得痛快,就算是史漢的作者寫的,又怎樣呢?我們決不可以看不下去一篇文章,卻人云亦云的跟著說它好,或歌頌作者是什么八大家幾大家,我們該有這種氣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好就是狗屁!我們該敢說我們心里的話,當你被一篇濫文章煩得要死,你除了大罵狗屁,還能罵什么呢?
為什么中國文章中有這么多狗屁呢?這得先回顧一下中國文章史
中國文章,一開始不是文章,而是詩歌,那是春秋以前的事詩歌是當時白話文和文言文二合一的產物,當時的寫作技巧很單調,最喜歡用單字重復來繪影繪聲,描寫黃鶯,就來個其鳴喈喈;描寫桃花,就來個灼灼其華,很少會變花樣我們讀詩經,看到的,多是這類原始的表達法
這類表達法轉到戰國以至漢朝,變為辭賦,辭賦開始變深了那時候政府的命令是辭賦,命令下來,深得小公務員都看不懂,大家只好拖死狗政府沒辦法,就獎勵大家研究這些難念的古文,誰念得好,就給誰官做這種獎勵,就是科舉的起源有了科舉,就可以憑寫文章做大官,中國人這么喜歡寫文章--寫討好政府喜歡的文章,骨子里,其實有制度的背景和遺傳在現在的高普考大專聯考,不過是科舉的摩登化,片言點破,一切可如是觀
辭賦表達法帶給中國文章大分裂,就是白話和文言的大分裂這種分裂,到魏晉南北朝轉為駢文,駢文是純粹的中國字一字一形一音一義的大排隊,中國人這時候,一寫文章就要對對子,寫滿篇文章就是寫滿篇春聯,做作極了因為太做作,從隋唐到北宋,文章轉為古文,古文一方面說復古,一方面也創新,雖然南宋以后,有語體出現,開始把白話和文言合流,但以文章正宗論,還是古文的天下于是,從韓愈到曾國藩,中國的能文之士都是古文家,古文就是我們一般指的文言文
文言文的大缺點是它不能做為好的表達的工具,它跟白話分裂,寫出來,是活人說死話,說得再好也是古文辭類纂到了十九二十世紀,有人開始突破,最成功的是梁啟超,梁啟超說他文章解放,務為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老輩則痛恨,詆為野狐
梁啟超雖被老前輩痛恨,詆為野狐,但他在中國文章史上,和司馬遷韓愈等一樣,是十足劃時代的人物梁啟超風靡文壇一二十年,最后由胡適等的白話文代領**,中國文章,自此正宗白話化
不論多少老頑固老夫子抱殘守缺,文言文是完了,文言文除了壽序賀啟祭文致敬電一套陳腔濫調外,已經越來越木乃伊,小毛頭們沒人要看文言文,也沒人看得懂文言文,一切都得白話語譯后,才勉強看看,應付考試和老師但當考試和老師要作文的時候,小毛頭就無法不狗屁
狗屁的原因是:白話文的正宗基礎太薄弱,胡適等人公開表示他們老一代的白話文是放小腳式的,提倡有心,創作無力;另一方面,白話文的起步一再誤入歧途,他們走上新八股派新之乎者也派舊的嗎了呢派新鴛鴦蝴蝶派等錯路上去,乍看起來,捧來捧去,仿佛成功,實際情形卻是做人成功,作文失敗小毛頭們在這種文風里長大,自然種屁得屁,要他們寫出不受污染的清新之作,又奇跡何來?
奇跡來自李敖這邊白話文在李敖手里,已經出神入化在中國傳說中,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必有不世出的人出世,因此我說:五十年來和五百年內,中國人寫白話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我深信,我這一輩子,其他的功德都不算,光憑好文章,就足以使我不朽我縱筆所至不檢束,把白話文寫得氣象萬千,光芒萬丈,這種中國功夫,是誰也抹殺不了的
為了給這種中國功夫最新舉證,我特別印了兩本書-李敖文存和李敖文存二集,交給四季出版忠佑發行,我希望小毛頭人手一冊,大力見**說不定有一天,突然出了怪胎變種,把我推翻,那時候,自然我要讓賢,把五百年打個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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