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
夏云
剛到歐洲,少女急于等待一個晴朗的日子。
“可是,在魯汶,夏天就是這樣的。
”他們說。
陰天,毛毛雨,穿一件毛衣,撐一把傘。
運氣好,會有一兩個晴天,運氣不好,會下上一個暑假的雨。
濕淋淋的人行道上的落葉由青轉黃,然后:“夏天已經過去了!”他們說。
可是,她還沒看過一朵云彩哩,那一小朵、一小朵飄拂過天空的云彩,這里難道沒有嗎?
于是,她孤獨地投身在人群里,人群也以孤獨還擲向她。
可是,她本來并不一定要這樣做的。
屬于她的夏天并不是這樣的,躺在家屋后青青的山坡上,有微醉的南風,開得太亂了的扶桑,和一整個下午的金色陽光。
還有,還有那人從山坡下靜靜地向她走來。
映影在他微仰著的年輕的臉上,便是藍天里的云彩。
而她本來可以擁有這樣的夏天的。
秋雨
她高中畢業時,他曾來向她道賀。
脫下了白衫黑裙,換上了一件姐姐做了又不喜歡穿、轉送給她的粉色衣裳,女生宿舍的門在她身后變得灰黯了。
到了晚上,下過一場雨,他們還在河濱公園散步。
樹梢還存著滿盈的雨珠,走過一棵樹下時,她用手搖了搖枝干,然后輕巧地往前一跳,再回頭,走在身后的他剛好站在樹下,雨珠灑了他一身,在路燈的光暈里,她笑彎了腰,他也陪著傻笑。
六年過了,也是一個細雨的午后,從福萊堡新城區一個圓形的教堂走出來,彌撒完了,瑞士人呼朋喚友,嘻哈地離去。
在歐洲是客,在瑞士她更是客,于是,她又一次孤獨地走上歸途。
紅褐色的高跟鞋踩著紅褐色的落葉,在一個轉角處,一叢橫生的低枝拂過她的肩膀,整棵樹上的雨珠霎時灑滿了她一身,她不禁想起了什么似的站住了。
等她再回到圓山的河濱公園時,又是六年過去,小樹已長成亭亭華蓋,她也變成了少婦,而粉色衣裳不知到哪里去了。
啊!年華,逝水年華。
冬雪
婚后,體貼的丈夫送給她一只安哥拉貓。
丈夫去實驗室的時候,她就坐在長窗前畫畫,貓就安靜地坐在窗臺上陪著她。
有很多時候,她都只是拿著畫筆,凝視著窗外,那灰沉的天空下,正是她幾年以前夢寐以求的布魯塞爾。
當年她曾什么都不要,只求能遠走高飛,而現在,少婦什么都不想,只求能重聞南國的馨香,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安排昵?
而有一天,天空越來越暗,終于,雪下來了,貓輕巧地躍上窗臺,隔著玻璃,把頭仰得高高的來迎接飄下來的大片雪花,然后眼睛跟著它旋轉、落下。
然后又抬起頭來看另外一片,全神貫注地追蹤著它們的飛舞,它的靜止的黑色身影與躍動的白色雪花襯著大而明亮的玻璃產生了一種純粹的素描才有的美感。
她停下畫筆,屏息地注視,她忽然明白,假如有一天能回家,她也許又會想念這一剎那了。
而事情果然是這樣地發生了。
春雷
撐著雨傘,進入教室,開始了她回國后的第一節課。
她以為會看到一群陌生的面孔。
然而,在她走上講臺,靜下來一望以后,她看到的,是幾十個光彩煥發的面孔,幾十個像她從前那樣充滿了憧憬與渴望的面孔,幾十個她……
窗外,春天的第一聲雷響了,拿起粉筆,她很迫切地,想把這種感覺抓緊。
怎么樣,才能使自己明白,奔走天涯所尋求的東西,就在家鄉。
怎么樣,才能讓另外一代的“她”明白,不要再走一條被愚昧的自我所安排了的路?
怎么樣,才能讓她們知道,她們本來可以擁有的,是多么美麗的一個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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