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巴黎》 塞納河穿過巴黎城中,像一道圓弧。
河南稱為左岸,著名的拉丁區就在這里。
河北稱為右岸,地方有左岸兩個大,巴黎的繁華全在這一帶;說巴黎是“花都”,這一溜兒才真是的。
右岸不是窮學生苦學生所能常去的,所以有一位中國朋友說他是左岸的人,抱“不過河”主義;區區一衣帶水,卻分開了兩般人。
但論到藝術,兩岸可是各有勝場;我們不妨說整個兒巴黎是一座藝術城。
從前人說“六朝”賣菜傭都有煙水氣,巴黎人誰身上大概都長著一兩根雅骨吧。
你瞧公園里,大街上,有的是噴水,有的是雕像,博物院處處是,展覽會常常開;他們幾乎像呼吸空氣一樣呼吸著藝術氣,自然而然就雅起來了。
右岸的中心是剛果方場。
這方場很寬闊,四通八達,周圍都是名勝。
中間巍巍地矗立著埃及拉米塞司第二的紀功碑。
碑是方錐形,高七十六英尺,上面刻著象形文字。
一八三六年移到這里,轉眼就是一百年了。
左右各有一座銅噴水,大得很。
水池邊環列著些銅雕像,代表著法國各大城。
其中有一座代表司太司堡。
自從一八七零年那地方割歸德國以后,法國人每年七月十四國慶日總在像上放些花圈和大草葉,終年地擱著讓人驚醒。
直到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和約告成,司太司堡重歸法國,這才停止。
紀功碑與噴水每星期六晚用弧光燈照耀。
那碑像從幽暗中穎脫而出;那水像山上崩騰下來的雪。
這場子原是法國革命時候斷頭臺的舊址。
在“恐怖時代”,路易十六與王后,還有各黨各派的人輪班在這兒低頭受戮。
但現在一點痕跡也沒有了。
場東是磚廠花園。
也有一個噴水池;白石雕像成行,與一叢叢綠樹掩映著。
在這里徘徊,可以一直徘徊下去,四圍那些紛紛的車馬,簡直若有若無。
花園是所謂法國式,將花草分成一畦畦的,各各排成精巧的花紋,互相對稱著。
又整潔,又玲瓏,教人看著賞心悅目;可是沒有野情,也沒有蓬勃之氣,像北平的叭兒狗。
這里春天游人最多,擠擠挨挨的。
有時有音樂會,在綠樹蔭中。
樂韻悠揚,隨風飄到場中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再東是加羅塞方場,只隔著一道不寬的馬路。
路易十四時代,這是一個校場。
場中有一座小凱旋門,是拿破侖造來紀勝的,仿羅馬某一座門的式樣。
拿破侖叫將從威尼斯圣馬克堂搶來的駟馬銅像安在門頂上。
但到了一八一四年,那銅像終于回了老家。
法國只好換上一個新的,光彩自然差得多。
剛果方場西是大名鼎鼎的仙街,直達凱旋門。
有四里半長。
凱旋門地勢高,從剛果方場望過去像沒多遠似的,一走可就知道。
街的東半截兒,兩旁簡直是園子,春天綠葉子密密地遮著;西半截兒才真是街。
街道非常寬敞。
夾道兩行樹,筆直筆直地向凱旋門奔湊上去。
凱旋門巍峨爽朗地盤踞在街盡頭,好像在半天上。
歐洲名都街道的形勢,怕再沒有趕上這兒的;稱為“仙街”,不算說大話。
街上有戲院,舞場,飯店,夠游客們玩兒樂的。
凱旋門一八零六年開工,也是拿破侖造來紀功的。
但他并沒有看它的完成。
門高一百六十英尺,寬一百六十四英尺,進身七十二英尺,是世界凱旋門中最大的。
門上雕刻著一七九二至一八一五年間法國戰事片段的景子,都出于名手。
其中羅特(Burguudian Rude,十
九世紀)的“出師”一景,慷慨激昂,至今還可以作我們的氣。
這座門更有一個特別的地方:在拿破侖周忌那一天,從仙街向上看,團團的落日恰好扣在門圈兒里。
門圈兒底下是一個無名兵士的墓;他埋在這里,代表大戰中死難的一百五十萬法國兵。
墓是平的,地上嵌著文字;中央有個紀念火,焰子粗粗的,紅紅的,在風里搖晃著。
這個火每天由參戰軍人團團員來點。
門頂可以上去,乘電梯或爬石梯都成;石梯是二百七十三級。
上面看,周圍不下十二條林蔭路,都輻輳到門下,宛然一個大車輪子。
剛果方場東北有四道大街銜接著,是巴黎最繁華的地方。
大鋪子差不多都在這一帶,珠寶市也在這兒。
各店家陳列窗里五花八門,五光十色,珍奇精巧,兼而有之;管保你走一天兩天看不完,也看不倦。
步道上人挨挨湊湊,常要躲閃著過去。
電燈一亮,更不容易走。
街上“咖啡”東一處西一處的,沿街安著座兒,有點兒像北平中山公園里的茶座兒。
客人慢慢地喝著咖啡或別的,慢慢地抽煙,看來往的人。
“咖啡”本是法國的玩意兒;巴黎差不多每道街都有,怕是比那兒都多。
巴黎人喝咖啡幾乎成了癖,就像我國南方人愛上茶館。
“咖啡”里往往備有紙筆,許多人都在那兒寫信;還有人讓“咖啡”收信,簡直當做自己的家。
文人畫家更愛坐“咖啡”;他們愛的是無拘無束,容易會朋友,高談闊論。
愛寫信固然可以
寫信,愛做詩也可以做詩。
大詩人魏爾侖(Verlalne)的詩,據說少有不在“咖啡”里寫的。
坐“咖啡”也有派別。
一來“咖啡”是熟的好,二來人是熟的好。
久而久之,某派人坐某“咖啡”便成了自然之勢。
這所謂派,當然指文人藝術家而言。
一個人獨自去坐“咖啡”,偶爾一回,也許不是沒有意思,常去卻未免寂寞得慌;這也與我國南方人上茶館一樣。
若是外國人而又不懂話,那就更可不必去。
巴黎最大的“咖啡”有三個,卻都在左岸。
這三座“咖啡”名字里都含著“圓圓的”意思,都是文人藝術家薈萃的地方。
里面裝飾滿是新派。
其中一家,電燈壁畫滿是立體派,據說這些畫全出于名家之手。
另一家據說時常陳列著當代畫家的作品,待善價而沽之。
坐“咖啡”之外還有站“咖啡”,卻有點像我國南方的喝柜臺酒。
這種“咖啡”大概小些。
柜臺長長的,客人圍著要吃的喝的。
吃喝都便宜些,為的是不用多伺候你,你吃喝也比較不舒服些。
站“咖啡”的人臉向里,沒有甚么看的,大概吃喝完了就走。
但也有人用胳膊肘兒斜靠在柜臺上,半邊身子偏向外,寫意地眺望,談天兒。
巴黎人吃早點,多半在“咖啡”里。
普通是一杯咖啡,兩三個月芽餅就夠了,不像英國人吃得那么多。
月芽餅是一種面包,
月芽形,酥而軟,趁熱吃最香;法國人本會烘面包,這一種不但好吃,而且好看。
盧森堡花園也在左岸,因盧森堡宮而得名。
宮建于十七世紀初年,曾用作監獄,現在是上議院。
花園甚大。
里面有兩座大噴水,背對背緊挨著。
其一是梅迭契噴水,雕刻的是亞西司(Acis)與加拉臺亞(Galatea)的故事。
巨人波力非摩司(Polyphamos)愛加拉臺亞。
他曉得她喜歡亞西司,便向他頭上扔下一塊大石頭,將他打死。
加拉臺亞無法使亞西司復活,只將他變成一道河水。
這個故事用在一座噴水上,倒有些遠意。
園中綠樹成行,濃蔭滿地,白石雕像極多,也有銅的。
巴黎的雕像真如家常便飯。
花園南頭,自成一局,是一條蔭道。
最南頭,天文臺前面又是一座噴水,中央四個力士高高地扛著四限儀,下邊環繞著四對奔馬,氣象雄偉得很。
這是卡波(Carpeaus,十九世紀)所作。
卡波與羅特同為寫實派,所作以形線柔美著。
沿著塞納河南的河墻,一帶舊書攤兒,六七里長,也是左岸特有的風光。
有點像北平東安市場里舊書攤兒。
可是背景太好了。
河水終日悠悠地流著,兩頭一眼望不盡;左邊盧佛宮,右邊圣母堂,古香古色的。
書攤兒黯黯的,低低的,窄窄的一溜;一小格兒一小格兒,或連或斷,可沒有東安市場里的大。
攤上放著些破書;旁邊小凳子上坐著掌柜的。
到時候將攤兒蓋上,鎖上小鐵鎖就走。
這些情形也活像東安市場。
鐵塔在巴黎西頭,塞納河東岸,高約一千英尺,算是世界上最高的塔。
工程艱難浩大,建筑師名愛非爾(Eiffel),也稱為愛非爾塔。
全塔用鐵骨造成,如網狀,空處多于實處,輕便靈巧,亭亭直上,頗有戈昔式的余風。
塔基占地十七畝,分三層。
頭層離地一百八十六英尺,二層三百七十七英尺,三層九百二十四英尺,連頂九百八十四英尺。
頭二層有“咖啡”,酒館及小攤兒等。
電梯步梯都有,電梯分上下兩廂,一廂載直上直下的客人,一廂載在頭層停留的客人。
最上層卻非用電梯不可。
那梯口常常擁擠不堪。
壁上貼著“小心扒手”的標語,收票人等嘴里還不住地唱道,“小心呀!”這一段兒走得可慢極,大約也是“小心”吧。
最上層只有賣紀念品的攤兒和一些問心機。
這種問心機歐洲各游戲場中常見;是些小鐵箱,一箱管一事。
放一個錢進去,便可得到回答;回答若干條是印好的,指針所停
止的地方就是專答你。
也有用電話回答的。
譬如你要問流年,便向流年箱內投進錢去。
這實在是一種開心的玩意兒。
這層還專設一信箱;寄的信上蓋鐵塔形郵戳,好讓親友們留作紀念。
塔上最宜遠望,全巴黎都在眼下。
但盡是密匝匝的房子,只覺應接不暇而無蒼茫之感。
塔上滿綴著電燈,晚上便是種種廣告;在暗夜里這種明妝倒值得一番領略。
隔河是特羅卡代羅(Trocadéro)大廈,有道橋筆直地通著。
這所大廈是為一八七八年的博覽會造的。
中央圓形,圓窗圓頂,兩支高高的尖塔分列頂側;左右翼是新月形的長房。
下面許多級臺階,階下一個大噴水池,也是圓的。
大廈前是公園,鐵塔下也是的;一片空闊,一片綠。
所以大廈遠看近看都顯出雄巍巍的。
大廈的正廳可容五千人。
它的大在橫里;鐵塔的大在直里。
一橫一直,恰好稱得住。
歌劇院在右岸的鬧市中。
門墻是威尼斯式,已經烏暗暗的,走近前細看,才見出上面精美的雕飾。
下層一排七座門,門間都安著些小雕像。
其中羅特的《舞群》,最有血有肉,有情有力。
羅特是寫實派作家,所以如此。
但因為太生動了,當時有些人還見不慣;一八六九年這些雕像揭幕的時候,一個宗教狂的人,趁夜里悄悄地向這群像上倒了一瓶墨水。
這件事傳開了,然而羅特卻因此成了一派。
院里的樓梯以宏麗著名。
全用大理石,又白,又滑,又寬;欄桿是低低兒的。
加上羅馬式圓拱門,一對對愛翁匿克式石柱,雕像上的電燈燭,真是堆花簇錦一般。
那一片電燈光像海,又像月,照著你緩緩走上梯去。
幕間休息的時候,大家都離開座兒各處走。
這兒休息的時間特別長,法國人樂意趁這閑工夫在劇院里散散步,談談話,來一點吃的喝的。
休息室里散步的人最多。
這是一間頂長頂高的大廳,華麗的燈光淡淡地布滿了一屋子。
一邊是成排的落地長窗,一邊是幾座高大的門;墻上略略有些裝飾,地下鋪著毯子。
屋里空落落的,客人穿梭般來往。
太太小姐們大多穿著各色各樣的晚服,露著脖子和膀子。
“衣香鬢影”,這里才真夠味兒。
歌劇院是國家的,只演古典的歌劇,間或也演隊舞(Ballet),總是堂皇富麗的玩藝兒。
國葬院在左岸。
原是巴黎護城神圣也奈韋夫(St.Geneviéve)的教堂;大革命后,一般思想崇拜神圣不如崇拜偉人了,于是改為這個;后來又改回去兩次,一八五五年才算定了。
伏爾泰,盧梭,雨果,左拉,都葬在這里。
院中很為寬宏,高大的圓拱門,架著些圓頂,都是羅馬式。
頂上都有裝飾的圖案和畫。
中央的穹隆頂高二百七十二英尺,可以上去。
院中壁上畫著法國與巴黎的歷史故事,名筆頗多。
沙畹(Puvisde Chavannes,十九世紀)的便不少。
其中《圣也奈韋夫俯視著巴黎城)一幅,正是月圓人靜的深夜,圣還獨對著油盞火;她似乎有些倦了,慢慢踱出來,憑欄遠望,全巴黎城在她保護之下安睡了;瞧她那慈祥和藹一往情深的樣子。
圣也奈韋夫于五世紀初年,生在離巴黎二十四里的囊臺兒村(Nanterre)里。
幼時聽圣也曼講道,深為感悟。
圣也曼也說她根
器好,著實勉勵了一番。
后來她到巴黎,盡力于救濟事業。
五世紀中葉,匈奴將來侵巴黎,全城震驚。
她力勸人民鎮靜,依賴神明,頗能教人相信。
匈奴到底也沒有成。
以后巴黎真經兵亂,她于救濟事業加倍努力。
她活了九十歲。
晚年倡議在巴黎給圣彼得與圣保羅修一座教堂。
動工的第二年,她就死了。
等教堂落成,卻發見她已葬在里頭;此外還有許多奇異的傳說。
因此這座教堂只好作為奉祀她的了。
這座教堂便是現在的國葬院。
院的門墻是希臘式,三角楣下,一排哥林斯式的石柱。
院旁有圣愛的昂堂,不大。
現在是圣也奈韋夫埋灰之所。
祭壇前的石刻花屏極華美,是十六世紀的東西。
左岸還有傷兵養老院。
其中兵甲館,收藏廢棄的武器及戰利品。
有一間滿懸著三色旗,屋頂上正懸著,兩壁上斜插著,一面挨一面的。
屋子很長,一進去但覺千層百層鮮明的彩色,靜靜地交映著。
院有穹隆頂,高三百四十英尺,直徑八十六英尺,造于十七世紀中,優美莊嚴,勝于國葬院的。
頂下原是一個教堂,拿破侖墓就在這里。
堂外有寬大的臺階兒,有多力克式與哥林斯式石柱。
進門最叫你舒服的是那屋里的光。
那是從染色玻璃窗射下來的淡淡的金光,軟得像一股水。
堂中央一個窖,圓的,深二十英尺,直徑三十六英尺,花崗石柩居中,十二座雕像環繞著,代表拿破侖重要的戰功;像間分六列插著五十四面旗子,是他的戰利品。
堂正面是祭壇;周圍許多龕堂,埋著王公貴人。
一律圓拱門;地上嵌花紋,窖中也這樣。
拿破侖死在圣海侖島,遺囑愿望將骨灰安頓在塞納河旁,他所深愛的法國人民中間。
待他死后十九年,一八四零,這愿望才達到了。
塞納河里有兩個小洲,小到不容易覺出。
西頭的叫城洲,洲上兩所教堂是巴黎的名跡。
洲東的圣母堂更為煊赫。
堂成于十二世紀,中間經過許多變遷,到十九世紀中葉重修,才有現在的樣子。
這是“裝飾的戈昔式”建筑的最好的代表。
正面朝西,分三層。
下層三座尖拱門。
這種門很深,門圈兒是一棱套著一棱的,越望里越小;棱間與門上雕著許多大像小像,都是《圣經》中的人物。
中層是窗子,兩邊的尖拱形,分雕著亞當夏娃像;中央的渾圓形,
雕著“圣處女”像。
上層是欄干。
最上兩座鐘樓,各高二百二十七英尺;兩樓間露出后面尖塔的尖兒,一個伶俐瘦勁的身影。
這座塔是勒丟克(Viellet ie Duc,十九世紀)所造,比鐘樓還高五十八英尺;但從正面看,像一般高似的,這正是建筑師的妙用。
朝南還有一個旁門,雕飾也繁密得很。
從背后看,左右兩排支墻(Buttress)像一對對的翅膀,作飛起的勢子。
支墻上雖也有些裝飾,卻不為裝飾而有。
原來戈昔式的房子高,窗子大,墻的力量支不住那些石頭的拱頂,因此非從墻外想法不可。
支墻便是這樣來的。
這是戈昔式的致命傷;許多戈昔式建筑容易記毀,正是為此。
堂里滿是彩繪的高玻璃窗子,陰森森的,只看見石柱子,尖拱門,肋骨似的屋頂。
中間神堂,兩邊四排廊路,周圍三
十七間龕堂,像另自成個世界。
堂中的講壇與管風琴都是名手所作。
歌隊座與牧師座上的動植物木刻,也以精工著。
戈昔式教堂里雕繪最繁;其中取材于教堂所在地的花果的尤多。
所雕繪的大抵以近真為主。
這種一半為裝飾,一半也為教導,讓那些不識字的人多知道些事物,作用和百科全書差不多。
堂中有寶庫,收藏歷來珍貴的東西,如金龕,金十字架之類,燦爛耀眼。
拿破侖于一八零四年在這兒加冕,那時穿的長袍也陳列在這個庫里。
北鐘樓許人上去,可以看見墻角上石刻的妖獸,奇丑怕人,俯視著下方,據說是吐溜水的。
雨果寫過《巴黎圣母堂》一部小說,所敘是四百年前的情形,有些還和現在一樣。
圣龕堂在洲西頭,是全巴黎戈昔式建筑中之最美麗者。
羅斯金更說是“北歐洲最珍貴的一所戈昔式”。
在一二三八那一年,“圣路易”王聽說君士坦丁皇帝包爾溫將“棘冠”押給威尼斯商人,無力取贖,“棘冠”已歸商人們所有,急得什么似的。
他要將這件無價之寶收回,便異想天開地在猶太人身上加了一種“苛捐雜稅”。
過了一年,“棘冠”果然弄回來,還得了些別的小寶貝,如“真十字架”的片段等等。
他這一樂非同小可,命令某建筑師造一所教堂供奉這些寶物;要造得好,配得上。
一二四五年起手,三年落成。
名建筑家勒丟克
說,“這所教堂內容如此復雜,花樣如此繁多,活兒如此利落,材料如此美麗,真想不出在那樣短的時期里如何成功的。
”這樣兩個龕堂,一上一下,都是金碧輝煌的。
下堂尖拱重疊,縱橫交互;中央拱抵而闊,所以地方并不大而極有開朗之勢。
堂中原供的“圣處女”像,傳說靈跡甚多。
上堂卻高多了,有彩繪的玻璃窗子十五堵;窗下沿墻有龕,低得可憐相。
柱上相間地安著十二使徒像;有兩尊很古老,別的都是近世仿作。
玻璃繪畫似乎與戈昔藝術分不開;十三世紀后者最盛,前者也最盛。
畫法用許多顏色玻璃拼合而成,相連處以鉛焊之,再用鐵條夾住。
著色有濃淡之別。
淡色所以使日光柔和縹緲。
但濃色的多,大概用深藍作地子,加上點兒黃白與寶石紅,取其襯托鮮明。
這種窗子也兼有裝飾與教導的好處;所畫或為幾何圖案,或為人物故事。
還有一堵“玫瑰窗”,是象征“圣處女”的;畫是圓形,花紋都從中心分出。
據說這堵窗是玫瑰窗中最親切有味的,因為它的溫暖的顏色比別的更接近看的人。
但這種感想東方人不會有。
這龕堂有一座金色的尖塔,是勒丟克造的。
毛得林堂在剛果方場之東北,造于近代。
形式仿希臘神廟,四面五十二根哥林斯式石柱,圍成一個廊子。
壁上左右各有一排大龕子,安著群圣的像。
堂里也是一行行同式的石柱;卻使用各種顏色的大理石,華麗悅目。
圣心院在巴黎市外東北方,也是近代造的,至今還未完成,堂在一座小山的頂上,山腳下有兩道飛階直通上去。
也通索子鐵路。
堂的規模極宏偉,有四個穹隆頂,一個大的,帶三個小的,都量卑贊廷式;另外一座方形高鐘樓,里面的鐘重二萬九千斤。
堂里能容八千人,但還沒有加以裝飾。
房子是白色,臺階也是的,一種單純的力量壓得住人。
堂高而大,巴黎周圍若干里外便可看見。
站在堂前的平場里,或爬上穹隆頂里,也可看個五六十里。
造堂時工程浩大,單是打地基一項,就花掉約四百萬元;因為土太松了,撐不住,根基要一直打到山腳下。
所以有人半真半假地說,就是移了山,這教
堂也不會倒的。
巴黎博物院之多,真可算甲于世界。
就這一樁兒,便可教你流連忘返。
但須徘徊玩索才有味,走馬看花是不成的。
一個行色匆匆的游客,在這種地方往往無可奈何。
博物院以盧佛宮(Louvre)為最大;這是就全世界論,不單就巴黎論。
盧佛宮在加羅塞方場之東;主要的建筑是口字形,南頭向西伸出一長條兒。
這里本是一座堡壘,后來改為王宮。
大革命后,各處王宮里的畫,宮苑里的雕刻,都保存在此;改為故宮博物院,自然是很順當的。
博物院成立后,歷來的政府都盡力搜羅好東西放進去;拿破侖從各國“搬”來大宗的畫,更為博物院生色不少。
宮房占地極寬,站在那方院子里,頗有海闊天空的意味。
院子里養著些鴿子,成群地孤單地仰著頭挺著胸在地上一步步地走,一點不怕人。
撒些餅干面包之類,它們便都向你身邊來。
房子造得秀雅而莊嚴,壁上安著許多王公的雕像。
熟悉法國歷史的人,到
此一定會發思古之幽情的。
盧佛宮好像一座寶山,蘊藏的東西實在太多,教人不知從那兒說起好。
畫為最,還有雕刻,古物,裝飾美術等等,真是琳瑯滿目。
乍進去的人一時摸不著頭腦,往往弄得糊里糊涂。
就中最膾炙人口的有三件。
一是達文齊①的《蒙那麗沙》像,大約作于一五零五年前后,是覺孔達(Joconda)夫人的畫像。
相傳達文齊這幅像畫了四個年頭,因為要那甜美的微笑的樣子,每回“臨像”的時候,總請些樂人彈唱給她聽,讓她高高興興坐著。
像畫好了,他卻愛上她了。
這幅畫是佛蘭西司第一手里買的,他沒有準兒許認識那女人。
一九一一年畫曾被人偷走,但兩年之后,到底從意大利找回來了。
十六世紀中葉,意大利已公認此畫為不可有二的畫像杰作,作者在與造化爭巧。
畫的奇處就在那一絲兒微笑上。
那微笑太飄忽了,太難捉摸了,好像常常在變幻。
這果然是個“奇跡”,不過也只是造形的“奇跡”
罷了。
這兒也有些理想在內;達文齊筆下夾帶了一些他心目中的圣母的神氣。
近世討論那微笑的可太多了。
詩人,哲學家,有的是;他們都想找出點兒意義來。
于是蒙那麗沙成為一個神秘的浪漫的人了;她那微笑成為“人獅(Sphinx)的凝視”或“鄙薄的諷笑”了。
這大概是她與達文齊都夢想不到的吧。
①今譯名為:達芬奇。
二是米羅(Milo)《愛神》像。
一八二零年米羅島一個農人發見這座像,賣給法國政府只賣了五千塊錢。
據近代考古家研究,這座像當作于紀元前一百年左右。
那兩只胳膊都沒有了;它們是怎么個安法,卻大大費了一班考古家的心思。
這座像不但有生動的形態,而且有溫暖的骨肉。
她又強壯,又清明;單純而偉大,樸真而不奇。
所謂清明,是身心都健的表象,與麻木不同。
這種作風頗與紀元前五世紀希臘巴昔農(Panthenon)廟的監造人,雕刻家費鐵亞司(Phidias)相近。
因此法國學者雷那西(S.Reinach,新近去世)在他的名著《亞波羅》(美術史)中相信這座像作于紀元前四世紀中。
他并且相信這座像不是愛神微那司而是海女神安非特利特(Amphitrite);因為它沒有細膩,縹緲,嬌羞,多情的樣子。
三是沙摩司雷司(Samothrace)的《勝利女神像》。
女神站在沖波而進的船頭上,吹著一支喇叭。
但是現在頭和手都沒有了,剩下翅膀與身子。
這座像是還愿的。
紀元前三零六年波立爾塞特司(Demetrius Poliorcetes)在塞勃勒司(Cyprus)島打敗了埃及大將陶來買(Ptolemy)的水師,便在沙摩司雷司島造了這座像。
衣裳雕得最好;那是一件薄薄的軟軟的衣裳,光影的準確,衣褶的精細流動;加上那下半截兒被風吹得好像弗弗有聲,上半截兒卻緊緊地貼著身子,很有趣地對照著。
因為衣裳雕得好,才顯出那筋肉的力量;那身子在搖晃著,在挺進著,一團勝利的喜悅的勁兒。
還有,海風呼呼地吹著,船尖兒嗤嗤地響著,將一片碧波分成兩條長長的白道兒。
盧森堡博物院專藏近代藝術家的作品。
他們或新故,或還生存。
這里比盧佛宮明亮得多。
進門去,寬大的甬道兩旁,滿陳列著雕像等;里面卻多是畫。
雕刻里有彭彭(Pompon)的《狗熊》與《水禽》等,真是大巧若拙。
彭彭現在大概有七八十歲了,天天上動物園去靜觀禽獸的形態。
他熟悉它們,也親愛它們,所以做出來的東西神氣活現;可是形體并不像照相一樣地真切,他在天然的曲線里加上些小小的棱角,便帶著點“建筑”的味兒。
于是我們才看見新東西。
那《狗熊》和實物差不多大,是石頭的;那《水禽》等卻小得可以供 在案頭,是銅的。
雕像本有兩種手法,一是干脆地砍石頭,二是先用泥塑,再澆銅。
彭彭從小是石匠,石頭到他手里就像豆腐。
他是巧匠而兼藝術家。
動物雕像盛于十九世紀的法國;那時候動物園發達起來,供給藝術家觀察,研究,描摹的機會。
動物素描之成為畫的一支,也從這時候起。
院里的畫受后期印象派的影響,找尋人物的“本色”(local colour),大抵是鮮明的調子。
不注重畫面的“體積”而注重裝飾的效用。
也有細心分別光影的,但用意還在找尋顏色,與印象派之只重光影不一樣。
磚場花園的南犄角上有網球場博物院,陳列外國近代的畫與雕像。
北犄角上有奧蘭紀利博物院,陳列的東西頗雜,有馬奈(Manet,九世紀法國印象派畫家)的畫與日本的浮世繪等。
浮世繪的著色與構圖給十九世紀后半法國畫家極深的影響。
摩奈①(Monet)畫院也在這里。
他也是法國印象派巨子,一九二六年才過去。
印象派興于十九世紀中葉,正是照相機流行的時候。
這派畫家想趕上照相機,便專心致志地分別光影;他們還想趕過照相機,照相沒有顏色而他們有。
他們只用原色;所畫的畫近看但見一處處的顏色塊兒,在相當的距離看,才看出光影分明的全境界。
他們的看法是迅速的綜合的,所以不重“本色”(人物固有的顏色,隨光影而變化),不重細節。
摩奈以風景畫著于世;他不但是印象派,并且是露天畫派(Pleinairiste)。
露天畫派反對畫室里的畫,因為都帶著那黑影子;露天里就沒有這種影子。
這個畫院里有摩奈八幅頂大的畫,太大了,只好嵌在墻上。
畫院只有兩間屋子,每幅畫就是一堵墻,畫的是荷花在水里。
摩奈歡喜用藍色,這幾幅畫也是如此。
規模大,氣魄厚,汪汪欲溢的池水,疏疏密密的亂荷,有些像在樹蔭下,有些像在太陽里。
據內行說,這些畫的章法,簡直前無古人。
①今譯名為:莫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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