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諱言,對這座城市的審美,幾年來我一直建立在過客式的心理定位上。
那天我和妻子騎電動車去郊外游蕩。
市聲由鼎沸而冷寂,人影漸無。
路邊隆起一個小土坡,下面是一抹由芭蕉、竹子和香樟構成的小樹林,讓人感到一種寂靜的喧嘩。
站在高處,看草木一浪一浪向遠處翻卷,樓群在兩百米之外接替它們繼續向前,奔跑成一座不著邊際的城市。
灰色起伏的建筑,人在其間隱秘而洶涌地流動,構筑成一個重復循環、無休無止的強大系統。
妻子在接電話。
一位父親向她詢問孩子在學校的功課情況,她滔滔講述,向其提供建設性意見。
妻子從20年前的學生,升格為這座城市某校教師,浩浩蕩蕩的時間流程,幾可忽略。
生命一輪輪無休止重復,一只麻雀忽從林間振翅躍起,我不知道它和20年前老家屋后柚子樹上那只有什么區別。
即便置身郊外,我的視線依舊被城市控制,被拽回到那個持續動蕩的現場。
每天清早,密集的車輛蝗蟲般過江入城,仿佛一場浩大的游行。
想來真是觸目驚心——那么多迥異的個體,竟準時懷揣同一信念向城市中心兇猛進發。
而每天,混跡于成群的電動車隊伍中,我都強烈感到身份的模糊性。
我是誰?我為什么是我,而非另輛車上那個人?我去往何方?如果車禍降臨,這個熱血而具體的人,以及他的經歷、思想、罪行等一切,是否將被徹底取消,成為新聞里幾死幾傷的一串枯燥數字?
那天騎車去火車站接母親,撞上一輛出租車。
電動車被突如其來的撞擊肢解得七零八落,幸運的是,我身體所有器官均完好無損。
仰面躺在冰冷的馬路上,一些人停下車看我,冷冷地看著,像我曾經冷冷地看著那些躺在地上呻吟的陌生人一樣。
在街道上,人的存在似乎比消失更容易被忘卻。
每次等紅綠燈的時候,我都會下意識環顧左右,發現又是一批生面孔,昨天那個人被街道淘洗掉了,消失了,也許永遠也不再被人看見。
這或許便是城市的魔障——呈現一成不變的生動假象,而從不過問具體。
在這零度的大房間里,你是自由的隱形人,世相豐沛的每處細節都讓人體察存在之蒼白。
而人活著的所有努力,都是破罐子破摔后的自在而為。
出差到一座著名古城,我一個人在被時代冷落的老街巷行走。
在寺廟門口,見一小男孩坐在輪椅上,守著木板車兜售零食。
每當有人經過,他便哀求道:“買點吧?”路人漠然,拐過墻角,消失,他的聲音仍在空空的石板上飄蕩。
我繞到他身后,從側面觀察他——瘦而白皙,頭歪斜著,縮在輪椅上,身體一部分陷在朱墻陰影里。
我和男孩之間,隔著牌坊的一根石柱。
“哥哥,買一個吧?”他發現了我,央求著。
這句話重復到第五遍時,我走上前。
攤位上是餅干、辣條和可樂一類的食品,沒有要買的,我就隨手挑了一塊綠箭口香糖。
正要付錢,他似乎有點不樂意,努嘴支吾說著什么。
他指了指張掛在板車側面的一溜剪紙,說:“哥哥,買一張吧!”原來,他的目的是推銷這些素凈的剪紙,零食只是陪襯。
我問多少錢,他說20元。
不便宜。
猶豫了會,還是在同情心鼓動下,挑了一張燈籠狀的剪紙,把錢遞他手上。
男孩媽媽從巷子的某扇門框走出來,見有人購買,眉間竊喜。
這竊喜轉換為傾訴的欲望,她告訴我男孩得了先天性肌肉萎縮癥,只能依靠輪椅行走。
課余,師從古城某大師學習剪紙這項傳統藝術。
每天放學后,他便獨自坐在寺廟門口,向路人兜售他的作品。
她告訴我,丈夫去年在車禍中亡故。
現僅靠打零工,只身撫養兩個孩子。
“他在城里小有名氣了,剪紙在博物館拍賣價是800元……上個月,有個省城記者說要來采訪我兒子……”
“我曾經也是記者。
”我對男孩說:“加油,將來成為一名藝術家。
”男孩不回應,仍以哀求聲,機械重復請我再買幾張剪紙。
而他母親,眼睛像荒林間沉睡的深潭,望著我,期待我將“采訪”進一步深入。
臨別,我禮貌性地給她留了聯系方式。
遺憾的是,我自知沒有能力以新聞的方式幫助她和她的家庭。
困頓于現實生活的我,也根本無力去介入他人的生活。
我只是路人。
每個人都是彼此的路人。
□ 謝寶光
日常中,我披記者外衣,攜采訪本,臨時介入某些事件、某些人的生活,然后便匆匆撤退,回到自己的生活軌道。
我回到一輛電動車上,穿過大半個城市,貓入深巷中的出租屋,推開房門,卸下背包,看見滿屋子的鞋襪、積木、塑料袋、瓶瓶罐罐和堆在墻角很久也沒翻開一頁的書籍。
然后一個4歲小男孩蹦著跳著撲入懷中,喊我爸爸——我知道,這才是我應該深度介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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