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貍的窗戶》
桔梗花異口同聲地說:
染染你的手指吧,再用它們搭成一個窗戶。
我采了一大捧桔梗花,
用它們的漿汁,染了我的手指。
然后,喂,你看呀——
是什么時候了呢,是我在山道上迷路時發生的事。
我要回自己的山小屋①去,一個人扛著長槍,精神恍惚地走在走慣了的山道上。
是的,那一刻,我是徹底的精神恍惚了。
我不知怎么會胡思亂想起過去一個特別喜歡的女孩子來了。
當我在山道上轉過一個彎時,突然間,天空一下子亮得刺眼,簡直就好像是被擦亮的藍玻璃一樣……于是,地面上不知為什么,也呈現出一片淺淺的藍色。
“哎?”
一剎那間,我驚呆了。
眨了兩下眼,啊呀,那邊不是往常看慣的杉樹林了,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頭的原野。
而且,還是一片藍色的桔梗②花田。
我連大氣也不敢喘。
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走錯了,竟冷不防闖到這么一個地方來了?再說,這山里曾經有過這樣的花田嗎?
(立刻返回去!)
我命令自己道。
那景色美得有些過分了,不知為什么,讓人望而生畏了。
可是,那里吹著讓人心曠神怡的風,桔梗花田一直延伸到天邊。
就這么返回去,未免有點讓人覺得惋惜了。
“就稍稍歇一會兒吧!”
我在那里坐了下來,擦去汗水。
就在這時,有一團白色的東西,刷地一下從我的眼前跑了過去。
我猛地站了起來,只見桔梗花“刷刷”地搖出了一條長線,那白色的生靈像個滾動的球似的,向前飛跑。
沒錯,是一只白狐貍。
還是個幼崽。
我抱著長槍,在后面緊追不舍。
不過,它速度之快,就是我拼死追也追不上。
砰,給它一槍打死倒是簡單,但我想找到狐貍的老窩。
那樣,我就能逮住里面的一對老狐貍了。
但小狐貍跑到了一個稍高一點的地方,我還以為它突然鉆進了花里,它卻就此消失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簡直就仿佛看丟了白天的月亮一樣。
真行,硬是巧妙地把我給甩掉了。
這時,從后面響起了一個怪里怪氣的聲音:
“歡迎您來!”
嚇了一跳,我回頭一看,身后是一家小店,門口有塊用藍字寫的招牌:
印染·桔梗屋
在那塊招牌下面,孤單單地站著一個系著藏青色圍裙,還是個孩子的店員。
我頓時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哈哈哈,是方才那只小狐貍變的!)
我心里覺得好笑極了,好吧,我想,我就假裝沒有識破,逮住這只狐貍吧。
于是,我強擠出一臉笑容說:
“能讓我歇一會兒嗎?”
變成了店員的小狐貍甜甜地一笑,給我帶路:
“請,請。”
店里面沒鋪地板,泥土地上擺著五把白樺做的椅子,還有一張挺好看的桌子。
“挺不錯的店嘛!”
我坐到了椅子上面,摘下帽子。
“是嗎,托您的福了。”
狐貍恭恭敬敬地端來了茶水。
“叫染屋,那么,染什么東西呢?”
我帶著半是嘲笑的口氣問道。
想不到,狐貍出其不意地把桌子上我那頂帽子抓了起來,說:
“什么都染。
這頂帽子就能染成漂亮的藍色。”
“真——不像話!”
我慌忙把帽子奪了回來。
“我可不想戴什么藍色的帽子!”
“是這樣啊,那么……”
狐貍從我的上身看到下身,這樣說道:
“這條圍脖怎么樣?還是襪子?褲子、上衣、毛衣都能染成好看的藍色啊!”
我臉上顯出討厭的神色。
這家伙,在說什么呀,人家的東西怎么什么都想染一染呀,我發火了。
不過,大概人和狐貍一樣吧,狐貍一定是想得到報酬吧?也就是說,是拿我當成顧客來對待了吧?
我一個人點點頭。
我想,茶都給倒了,不染點什么,也對不住人家啊。
要不就染染手絹吧,我把手往兜里伸去,這時,狐貍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尖叫:
“對了對了,就染染你的手指吧!”
“手指?”
我不由得怒上心頭:
“染手指怎么受得了?”
可狐貍卻微微一笑:
“我說呀,客人,染手指可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啊!”
說完,狐貍把兩手在我眼前攤開了。
白白的兩只小手,惟獨大拇指和食指染成了藍色。
狐貍把兩只手靠到一起,用染成藍色的四根手指,搭成了一扇菱形的窗戶。
然后,把這個窗戶架到了我的眼睛上。
“喂,請朝里看一眼。”
狐貍快樂地說。
“唔唔?”
我發出了不感興趣的聲音。
“就看一下。”
于是,我勉勉強強地朝窗戶里看去。
這一看,讓我大吃一驚。
手指搭成的小窗戶里,映出了一只白色狐貍的身姿,那是一只美麗的雌狐貍。
豎著尾巴,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
看上去,宛如在窗戶上貼了一張狐貍的畫。
“這、這究竟是……”
我由于過度吃驚,竟發不出聲音了。
狐貍只說了一句:
“這是我媽媽。”
“……”
“很久很久以前,被‘砰——’地打死了。”
“砰——?是槍嗎?”
“是,是槍。”
狐貍的雙手輕輕地垂了下來,低下了頭。
沒發覺自己的真面目已經暴露了,不停地說了下去:
“盡管這樣,我還是想再見到媽媽。
哪怕就是一次,也想再見到死去的媽媽的樣子。
這就是你們所說的人情吧?”
我連連點頭稱是,心想,這話怎么越說越悲傷了?
“后來,仍然是這樣一個秋日,風呼呼地吹,桔梗花異口同聲地說:染染你的手指吧,再用它們搭成一扇窗戶。
我采了一大捧桔梗花,用它們的漿汁,染了我的手指。
然后,喂,你看呀——”
狐貍伸出兩只手,又搭起了窗戶。
“我已經不再寂寞了。
不論什么時候,我都能從這扇窗戶里看到媽媽的身影了。”
我是徹底被感動了,不住地點頭。
其實,我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我也想要這樣一扇窗戶啊!”
我發出了孩子一般的聲音。
于是,狐貍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那樣的話,我馬上就給您染吧!請把手在那里攤開。”
我把雙手擱到了桌子上。
狐貍把盛著花的漿汁的盤子和毛筆拿了過來。
然后,用蘸滿了藍水的毛筆,慢慢地、細心地染起我的手指來。
很快,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就被染成了桔梗的顏色。
“啊,染好了。
您快點搭成一扇窗戶看看吧!”
我的心怦怦直跳,搭起了一扇菱形的窗戶。
然后,忐忑不安地把它架到了眼睛上。
于是,我的那扇小窗戶里,映出了一個少女的身姿。
穿著花樣的連衫裙,戴著一頂扎有緞帶的帽子。
這是一張我似曾見過的臉。
她眼睛下面,有一粒黑痣。
“唷,這不是那孩子嗎?”
我跳了起來。
是我過去最最喜歡,而現在再也不可能見到了的那個少女呀。
“喂,染手指,是一件美好的事吧?”
狐貍天真無邪地笑開了顏。
“啊啊,太美好啦。”
我想表示謝意,就去摸褲子的口袋,可是口袋里一分錢也沒有。
我就對狐貍這樣說:
“真不巧,一分錢也沒有。
這樣吧,我的東西,你要什么我給你什么。
帽子也行,上衣也行,毛衣也行,圍脖也行……”
于是狐貍說:
“那么,請把槍給我。”
“槍?這……”
我有點為難了。
但一想到剛剛得到的那扇美麗的窗戶,一桿槍,也就不值得惋惜了。
“好吧,給你吧!”
我大方地把槍給了狐貍。
“多謝您了。”
狐貍匆忙鞠了一躬。
收下了我的槍,還送給我一些蕈樸③什么的做禮物。
“請今晚燒點湯喝吧。”
蕈樸已經用塑料袋裝好了。
我問狐貍回家的路。
什么呀,狐貍說,店后面就是杉樹林,在林子里走上二百來米,就是你那小屋了。
我謝過他,就按他說的,繞到了店的后面。
在那里,我看到了那片早已熟悉的杉樹林。
秋天的陽光直瀉下來,林子里充滿了暖意,靜極了。
“啊!”
我禁不住發出了贊嘆的聲音。
本以為對這座山已經了如指掌了,想不到還有這樣一條秘道。
此外,還有那么美麗的花田、親切的狐貍小店……我的心情變得好極了,竟哼起鼻歌來了。
一邊走著,還一邊用雙手搭起了窗戶。
這一回,窗戶里下起了雨。
茫茫一片,是無聲的霧雨。
隨后,在霧雨深處,一個我一直深情眷戀著的庭院模模糊糊地出現了。
面對庭院的,是一條舊舊的走廊。
下面扔著孩子的長筒靴,任雨淋著。
(那是我的哦。
)
我猛地記了起來。
于是,我的心怦怦地跳開了,我想,我媽媽這會兒會不會出來拾起長筒靴呢?穿著那件做飯時穿的罩衫,頭上扎著白色的布手巾……
“哎呀,這可不行噢,亂扔一氣。”
我好像聽到了這樣的聲音。
庭院里,是媽媽的一塊小小的菜園子,那一片綠紫蘇④,顯然也被雨淋濕了。
啊啊,媽媽會到院子里來摘那葉子吧……
屋子里透出了一線亮光。
開著燈。
夾雜著收音機的音樂,不時地聽到兩個孩子的笑聲。
那一個是我的聲音,還有一個,是我那死去的妹妹的聲音……
唉——,一聲長嘆,我把雙手垂了下來。
怎么搞的,我竟悲痛欲絕起來。
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一場大火燒毀了我們的家。
這個庭院,現在早就沒有了。
盡管如此,可我卻擁有了了不得的手指啊!我要永遠珍愛這手指,我一邊想,一邊走在林間的道上。
可是,一回到小屋,我首先做的是一件什么事呢?
啊啊,我竟完全無意識地洗了手!這是我多年來的一個習慣。
不好,當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藍藍的顏色馬上就被洗掉了。
不管我怎樣用洗過的手指搭成一扇菱形的窗戶,從里面只能看到小屋的天花板。
那天晚上,我也忘記吃狐貍送給我的蕈樸了,垂頭喪氣地耷拉著腦袋。
第二天,我決定再到狐貍家去一趟,重染一遍手指。
作為報酬,我做了好些三明治,往杉樹里走去。
然而,在杉樹林里怎么走,都還是杉樹林,哪里也沒有什么桔梗花田。
后來,我在山里找了許多天。
稍稍聽到了一聲像是狐貍的叫聲,林子里哪怕是有一團白色的影子閃過,我都會豎耳聆聽,凝神朝那個方向尋去。
但是,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遇見過狐貍。
雖說如此,我還是常常會用手指搭成一扇窗戶。
我想,說不定會看到點什么呢。
常有別人嘲笑我,你怎么有這個怪癖?
注釋:
① 山小屋:山中小房。
建在山里的簡陋設施。
多用于林業工作者和登山者的住宿或休息。
② 桔梗:桔梗科多年生草本植物。
高約60cm—100m。
葉互生。
下部稍白。
7—9月前端開五瓣藍紫色的吊鐘狀花。
③ 蕈樸:擔子菌類球蓋菇科蘑菇。
秋天簇生于干枯或砍倒的山毛櫸等的樹墩上。
高約5cm。
菇傘徑3—8cm。
表面紅褐色。
整體布滿黏液。
可食用。
④ 綠紫蘇:唇形科一年生草本植物。
高約40cm。
葉卵形,有鋸齒。
初秋開淡紫色小花,成穗狀。
果實為球形。
葉子、花穗和果實均可食用,氣味芳香。
綠紫蘇為紫蘇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