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品讀
《葡萄月令》是一篇寫得十分別致的散文。
汪曾祺是小說名家,他自己也這樣認為。
“月令”指農歷某個月的氣候和物候。
這里指的是“葡萄”每個月的生長和管理情況。
文章從一月“葡萄藤”的冬眠開始,一直寫到十二月份再次“冬眠”。
展現給了讀者葡萄園中一年的勞動情景,這是一系列的勞動過程。
這里,勞動不再是一種又臟又累的體力活兒,而是充滿了詩意。
那樣的美、那樣富于生命的活力,使人對勞動充滿了喜悅和激情…… 作者筆下的葡萄是擬人化的,它有生命力,充滿著創造的渴望。
它“睡在鋪著白雪的窖里”,在黑暗的泥土里就“有的稍頭已經綻開了芽苞”,“它已經等不及了”。
“把葡萄藤拉出來,放在松松的濕土上。
不大一會,小葉就變了顏色,葉邊發紅;——又不大一會,綠了。
”它在息利索羅地成長。
上了架后,“葡萄藤舒舒展展,涼涼快快地在上面呆著”,這時的葡萄藤儼然一個正在養精蓄銳的壯勞力,又如一個即將生產的少婦。
它是那樣興奮,它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它正躍躍欲試,想在這大好春光里創造累累碩果。
四月,澆水。
葡萄渴望快快長大,它“簡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并且“整池子的喝”。
只消幾天功夫,就變成了青枝綠葉的一大片。
五月,開花。
“葡萄花很小,顏色淡黃微綠,不鉆進葡萄架是看不出的。
而且它開花期很短。
很快,就結出 葡萄
了綠豆大的葡萄粒。
”它不想開出雪一樣的蘋果花,也不想開出月亮那樣的梨花,因為它要快快的結果。
一個月后,“下葡萄”了。
它完成了創造的使命。
然而,這不是葡萄的終極目標。
“去吧,葡萄,讓人們吃去吧!”為人類創造美好生活,這種奉獻精神,才是它的最高追求。
作者就這樣把葡萄的活力、創造力、奉獻精神形象地展現出來了。
它生長的過程就是一個生命的復蘇、興盛、發光發熱、創造價值的過程。
我們從這如火的生命歷程中,領略到了自然之美,體味到了作者對葡萄、對勞動、對人生的熱愛。
而這一切的創造者是誰呢?——勞動者,這就自然引出對勞動和勞動者的歌頌和贊美。
在作者看來,勞動者是美的,因為他們創造了美好的生活。
而勞動更是美的,勞動本身就是一首詩。
《葡萄月令》行文布局很有特色,從一二十二按月寫來,看似一本豆腐帳,其實是裁剪極有章法的。
以“編月體”的形式記述了葡萄開花結果的全過程。
但不是從植物學的角度做客觀介紹,而是從果農勞作的角度或工筆細繪或寫意勾勒,展現了不同月令葡萄園里的繁忙的勞動場景。
作者的筆下,果園本身就是美的。
雪落時潔白安靜,雪化時青翠碧綠,澆水后潤澤清新,開花結果時艷麗斑斕…… 而那一個個勞動的場面就是在這樣一個美麗的空間展開了。
作者善于運用詩意的文筆寫景、敘事、狀物、抒情。
因此,葡萄園里的勞動也就如詩一樣動人,充滿著喜悅。
且看這一段文字: “然后,請葡萄上架。
把在土里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來,得費一點勁。
大的,得四五個人一起來。
“起!——起!”哎,它起來了。
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條向三面伸開,像五個指頭一樣的伸開,扇面似的伸開。
然后,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
葡萄藤舒舒展展,涼涼快快地在上面呆著。
” “請”字把前面備料、刨坑、豎柱的活兒寫得輕松有趣兒了。
我們似乎看到了果農們勞動時滿面笑容、精神煥發的神情。
“趴”字把老藤寫活了。
它休養了一個冬天,出來舒展舒展筋骨吧,該干活了。
“呆”以靜寫動,呆著趕嘛,該喝水呀,放葉呀,開花結果呀!你看,“得費一點勁”的“葡萄上架”這個勞動場景,在作者的筆下被點染得多么俏皮、輕松、愉快。
勞動不是詩又是什么? “過不兩天,就下葡萄了。
一串一串剪下來,把病果、癟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里。
果筐滿了,蓋上蓋,要一個棒小伙子跳上去蹦兩下,用麻筋縫的筐蓋。
——新下的果子,不怕壓,它很結實,壓不壞。
倒怕是裝不緊,逛里逛當的。
那,來回一晃悠,全得爛!葡萄裝上車,走了。
去吧,葡萄,讓人們吃去吧!” 這段“下葡萄”一節,淡淡寫來,卻洋溢著收獲的喜悅。
勞動不是詩又是什么? “葡萄下架。
把葡萄架拆下來。
檢查一下,還能再用的,擱在一邊。
糟朽了的,只好燒火。
立柱、橫梁、小棍,分別堆垛起來。
剪葡萄條。
干脆得很,除了老條,一概剪光。
葡萄又成了一個大禿子。
剪下的葡萄條,挑有三個芽眼的,剪成二尺多長的一截,捆起來,放在屋里,準備明春插條。
其余的,連枝帶葉,都用竹召帚掃成一堆,裝走了。
葡萄園光禿禿。
” 純然的客觀描述,除了寫勞動還是寫勞動。
果農的活干得細致又干脆,這里貯存著明年的憧憬和希望啊。
勞動不是詩又是什么? 葡萄入窖后,“熱熱鬧鬧的果園,現在什么顏色都沒有了”,“只剩下發白的黃土”。
蕭瑟嗎?不,有了一年來豐收的喜悅,埋下了來一年豐收的希望,置身于“眼界空闊,一覽無余”的果園,是別有一種寧靜安詳的氛圍的。
下雪了,飄零的雪花、銀白的果園里,果農扛著鐵鍬踏步而來,這是一幅多么富有詩意、充滿田園風光的圖景啊! 勞動是一種充滿詩意的美,勞動著是美麗的,這就是本文要傳達的主要思想。
作者把勞動寫的很“實”,有時甚至是不攙雜任何主觀色彩的介紹式的描述。
如,“備料”“施肥”“下架”等內容,這是為了表明勞動畢竟是累的。
但是,勞動是人類創造美好生活的手段,再艱辛的勞動也是美好的。
只有置身于勞動的實踐中,才會對勞動有如此深刻的認識。
散文要有形象,不論抒情散文還是敘事散文。
為了表現勞動的喜悅,作者在文中為我們呈現了三類形象。
一類是葡萄。
作者筆下的葡萄,充滿著無限的生機和活力,既是自然界萬物“競自由”的寫照,也是具有這種品格和精神的人的化身。
二類是葡萄園的主人——果農。
作者著力描寫的對象,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描寫不是像小說那樣通過語言、動作、神態等細節去刻畫,而是通過正面寫勞動的程序帶著勞動的人。
因此,我們很難說出每個果農的具體形象。
作者把著力點放在對葡萄管理的程序的介紹上,是忽略了勞動者嗎?當然不是,這恰恰是本文寫法的獨特之處。
果農的具像不鮮明,因為作者的主旨也不是在刻畫人物。
換句話說,他是要表現勞動,而其次才是勞動者。
用電影的語言來說,作者展現給我們的勞動者只出現在畫面的邊緣,且只是一小部分——或是一雙手(在剪枝、在噴藥、在收獲等),或是一雙腳(在挖土、在壓實筐蓋等),或是遠景的群體背影。
而這樣的畫面卻實實在在讓我們感受到了勞動者的樸實、耐心、平凡以及對生活大愛無言的深沉的情感。
勞動的艱辛被喜悅代替了,勞動的單調被葡萄蓬勃的生命代替了。
勞動難道不是詩一樣的美好嗎? 三類是作者自身的形象。
文章把“我”隱的很深,但是任何優秀的散文都不能沒有“我”。
“我”分明就在勞動中,是勞動者的一員。
“我”用勞動創造了美,“我”在勞動中發現了美。
如果作為一個旁觀者,或者一味地用輕浮的筆觸贊美果園的詩情畫意,或者贊美果園美景的同時發一通“誰知盤中葡(萄),粒粒皆辛苦”的感嘆,則文章就失去了對生活本質的開掘。
再聯系寫作背景,本文所描寫的,恰恰是作者在被下放到干校時的勞動場景,便更可以領略到“我”豁達樂觀的人生態度。
本文充分體現了作者“把散文寫得平淡一點,自然一點,‘家常’一點”(《蒲橋集》自序)的創作主張。
內容上表現為極客觀地寫實,看到什么就寫什么,決不“旁逸斜出”。
恰恰是這種寫實的筆墨反而達到了寓情于景、寓情于事的藝術效果。
比如,“樹枝軟了。
樹綠了。
雪化了,土地是黑的。
”簡練平淡的描述中,透出春的無限生機。
語言本色、很少修飾,多用短語和口語。
“這樣長法還行呀,還結不結果呀?”“下過大雨,你來看看葡萄園吧,那叫好看!”“那,來回一晃悠,全得爛!”“葡萄,你愿意怎么長,就怎么長著吧。
”“它倒是暖和了,咱們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等等。
作者似乎不是在寫文章,而是在和老朋友聊天兒,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怎么說就怎么說。
由于口語色彩濃,有時看似羅嗦多余的句子,卻別有韻味,如,“一鉸,一地的長著新葉的條”,“長出來就給它掐了,長出來就給它掐了”。
《葡萄月令》可以當作鄉土詩去讀,“月令”就是每個月的葡萄園美得都是詞中的一首小令。
從表面上看,這是一篇地地道道的說明文,介紹一年之中與葡萄的種植、培育、采摘、貯藏等有關的“知識”,從一月到十二月,像記流水賬一般。
其實,倘若反復閱讀就會發現,這是一篇相當別致的抒情文,其重心不在那些如同法則(“令”)的“知識”,而在于滲透在字里行間的情趣與情調。
這篇散文最突出的特點是結構散漫、隨意,全篇以十二月份為基本框架、以葡萄的生長為基本線索,來組織文字。
“形散而神不散”是散文的一般特征,但本文將這一特征推向了極致。
它看似沒有章法,不刻意求工,實則體現了更高意義的嚴謹,顯示了作者非同一般的境界和筆力。
這是一種擺脫了起承轉合的羈絆,真正做到揮灑自如、隨心所欲、無意為文的境界,行當其所行,止當其所止。
因此,本文的寫法屬于那種“苦心經營的隨便”,自然的文字如行云流水,展現著作者的胸懷、學養和志趣,既熠熠生輝,又搖曳多姿,有橫看成嶺側成峰的妙處。
人們贊嘆說:《葡萄月令》“將葡萄這顆小小生命一月一月寫來,竟然寫出了一個生命的寧馨兒!”(徐卓人《永遠的汪曾祺》) “一月,下大雪。
”首句簡明地點出了季節,接下來的“雪靜靜地下著。
果園一片白。
聽不到一點兒聲音。
”隨即渲染了一種靜謐的氛圍,讓讀者進入一種沉靜的心態,迎接葡萄的出場:“葡萄睡在鋪著白雪的窖里。
”“二月里刮春風”,一下子打破了前面的靜謐,氣氛鮮活起來、生動起來,作者不厭其煩地描述葡萄出窖的情景,譬如葉子的細微變化。
三月,葡萄上架從準備到上架再到施肥,寫起來也是事無巨細;接著進入四月,大段的文字只是講了澆水;五月,作者由打梢談到葡萄的“瞎長”,由掐須談到葡萄卷須的“甜味”,隨后漫延到葡萄的開花;六月和七月,澆水、噴藥、打條、掐須,則是一筆帶過;八月,葡萄“著色”的情景和下葡萄的過程,作者對此也是津津樂道、不厭其煩。
至此,收獲完葡萄后文章按說可以結束了,但作者忽然筆鋒一轉,“九月的果園像一個生過孩子的少婦,寧靜、幸福,而慵懶”,蕩開了一筆。
經過十月的匆匆過渡后,又迎來了十一月葡萄的下架和十二月葡萄的入窖,還有“檢查葡萄窖”的事情。
可以看出,全文雖然按十二個月來寫葡萄的生長和收獲過程,但有些月份詳細些,有些月份簡略些,有的甚至并不涉及葡萄生長周期的事情(比如一月、九月、十月)。
這種張弛有度的安排,加上每個月份間醒目的空行,仍然屬于“苦心經營的隨便”的結構技巧。
總之,這篇散文在平實自然的外表下蘊涵著深厚的情韻,是一篇高妙的寫意之作。
問題探究
一、如何理解文中多處的疏淡筆法? 本文是一篇將散文之“疏”推向極致的佳作。
它從一月順序寫到十二月,在整體上顯得疏簡、隨意,通篇不緊不慢、娓娓道來,看似漫不經心,不少段落也十分自然、簡潔。
但它的“疏”,更多是去除了很多不必要的枝蔓后所呈現的干凈利落,所體現的是一種游刃有余的姿態。
它應該屬于語“疏”而事“密”的那一類散文,在其俊朗、清疏的字里行間,其實彌漫著非常豐厚的內涵和意味。
二、通過此文可以看出作者怎樣的心境? 這篇散文的“疏”是一種高妙的表現技法,是與作者那淡泊、平和的心靈境界分不開的,顯示了他飄逸、灑脫的人生氣度。
所謂“文如其人”,正如有人評價汪曾祺:“他只顧勤懇地疏松著已經板結的心田,默默地播下富含營養的種子,堅信再多的災難,也不能永遠奪走人類豐收的季節。
”文與人的相得益彰也說明:“疏”絕非空疏、粗疏之意,法無定法也并非散漫無度;不僅作文如此,做人也是這樣。
三、文中開頭和結尾都寫了雪,有何作用? 本文以“一月,下大雪”作為開頭,鋪陳了一種靜謐的情調;結尾處又以“下雪了”算是回應開頭,似乎給人周而復始的感覺。
不過,此處寫到雪,沒有簡單地復歸開頭的靜謐氛圍,而是顯示了生活的某種延伸,比如作者談到在雪天“檢查葡萄窖,扛著鐵鍬”,擔心老鼠打洞讓葡萄“受了冷”。
語言品味 汪曾祺散文的語言是一種詩化的語言,不斧鑿、不堆砌,力求準確、簡潔,崇尚樸實、自然,在意境上下功夫,顯得疏淡、雅致而含蓄。
他重視語感和語流,充分營造文字的氛圍和節奏,其重點不是告訴讀者話里所包含的“意思”或指向,而是提供一種意味、趣味或者韻味。
這也是他自己所說的“語言的美不在一個一個句子,而在句與句之間的關系”。
因此有人評說,汪曾祺的文字拆開來看,每一句都很平淡,放在一起就很有味道;每句話看上去是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但詞與詞、句與句之間有如“老翁攜帶幼孫,顧盼有情,痛癢相關”,故能姿態橫生,氣韻生動。
可重點品味如下句子: “黑色的土地里,長出了茵陳蒿。
碧綠。
”這里的“碧綠”二字,十足讓人玩味; “把立柱、橫梁、小棍……中等的,六根”,“先刨坑,豎柱。
然后搭橫梁。
用粗鐵絲摽緊。
然后搭小棍,用細鐵絲縛住”,雖然顯得繁瑣,卻絲毫沒有拖沓、冗贅之感; “澆了水,不大一會兒,它就從根直吸到梢,簡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極富形象感,十分鮮明、傳神。
“都說梨花像雪,其實蘋果花才像雪。
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
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巧妙的譬喻在不經意間完成。
“哎,它起來了!”“它真是在喝哎!”“可是它耗養分呀!”“可是你得快來!”“那,來回一晃悠,全得爛!”“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葡萄,你愿意怎么長,就怎么長著吧。
”“它倒是暖和了,咱們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通篇的閑話體式,不時夾雜一些道地的口語,增強了語言的活力。
此外,文中標點符號(特別是句號)的使用看似隨意,實則精心,如:“雪靜靜地下著。
果園一片白。
聽不到一點兒聲音。
”“先刨坑,豎柱。
然后搭橫梁。
用粗鐵絲摽緊。
然后搭小棍,用細鐵絲縛住。
”不僅有效地保持了語氣的停頓,而且形成了一種有意味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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