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 坦 的 渴 意
劉志成
現在,我們的四五零零穿過了小城東勝,駛上109國道。
從呼和浩特市出來,駛上呼喇線不久,草原上的綠就漸漸淡了,
淡了……。
過托縣,農田開始一塊塊荒著,只是偶爾有零星的玉米地出現。
玉米尺把來高,卷著的葉子快接近了黃土高原土質的顏色。
草都是一色的枯黑。
再向南,除了那條裸露著幾十米寬的河床、只在中間走一脈細流的黃河兩岸稍披了點褐色的綠,基本上是一片赤地……過薛家灣,準東公路兩旁的林蔭樹大都枯死,枝杈像一只只巨手伸向天空。
煤車穿梭,煤塵飛揚的路上,隔不遠就有拎著尼龍袋的老農弓著腰撿炭,對一聲聲急促的喇叭聲極為漠然。
我們的四五零零不得不放緩車速,像甲蟲一樣爬行……車內的空調已壞了,七月的悶熱依然隔著玻璃一浪又一浪地侵來。
罩在蒸籠里的我們,因為外面的煤塵和煤車的黑屁,不敢開窗,只有忍著。
這也正是我骨子里一直想體驗的東西。
對我而言,飽受飄泊之苦,即是靈魂的涅 。
只是,疼痛從一路的景象中降臨,揪扯著目光。
我的心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從此,草原的干旱成了壓在心頭永遠無法推卸的磐石。
我盡量抑制著自己,不讓心里的一陣一陣的凄楚掛在臉上……
現在,他們都因一路的勞累顛簸昏昏睡著了。
我還在驚駭而顫栗地看著車窗外搖晃的高原。
那是烏蘭木倫河。
年輕的司機指著視眼里出現的一條干涸的河道喃喃地說。
烏蘭木倫河?那可是我的故鄉的一條充滿野性的窟野河(黃河中游的一條支流)的上游呀!停下。
停下。
我不由得激動起來……
從車上下來,一直腰,河床就一下子寬展起來。
不遠處的河道上,棄著幾只扒過皮的羊子尸體,銅綠的蒼蠅罩著亂飛。
紅膠泥地上的燥熱開始從鞋底導入,我的腳板滾燙起來。
赤球似的太陽投下的毒辣的白光,也開始像麥芒尖一樣罩住了我。
我不得不瞇著眼打量這曾長久地在心中神秘得像寓言,抽象得像夢境的烏蘭木倫河。
嗡嗡的蠅聲直撲心窩而來。
眼前的景像堵滿了心域的容量與空隙。
高原已三年沒下雨啦。
年輕的司機不無感傷地說。
我的鼻子一酸,心里除了一股說不出來的傷痛涌蕩之外,沒有一點空隙可以容納來自燥熱的渴意和渴意的無奈了……確切地說,我這種心情,是因幾年前電視上那驚悸的畫面才倍 加沉重起來的。
那時,當畫面上推出一片蕭瑟的荒灘,一群瘦骨凸現的羊子瘋狂地追著一輛拉水的卡車時,我禁錮在樓群里的靈魂驟然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震顫。
荒原上,黃塵在翻滾,彌漫。
天和地就那樣被隔絕了。
雖然卡車可怕的尖叫已無法讓我聽清羊子粗重的喘聲,但仍然感到一種悲凄直逼靈魂。
羊子在彌漫的塵土中一只接一只倒下了,口中吐著的白沫直奔雙眼。
我被那些白沫吞噬了。
我無法預知在同一時間的另一個電視機前,還會不會有同樣心境的一個人,在被這觸目驚心的畫面所擊打著?但我從此將靈魂交給了那片荒原和荒原的干渴了。
……望著那群游魚一樣閑蕩的蒼蠅,思考著高原的苦難。
盡管在燥熱的陽光下,我找不到自己的體溫。
我的背脊一陣發涼。
這是我所見到只有干河道、死畜、毒辣的陽光的最為揪心的田野了。
烏蘭木倫河是從一個叫三臺基的水庫中發源的。
司機的話又煽起了積淀在我心中的恐懼。
我原已麻木了的記憶又開始復蘇了——
那個叫三臺基的水庫我在幾年前就去過。
從此,那個下午就成了我一直躲避回憶的下午。
確切地說,促使三臺基水庫接納我,是緣于友人的一段文字:
每每在樹林里,草原上徘徊思索,百思不得一解時,回首一望,三臺基水庫碧海藍天的,心胸頓然因之一闊,思緒頓然因之打開。
中午的時候,三臺基人跡稀少,寂無聲息,躺在一株柳樹下,滿眼是被燦爛陽光印照得油光水亮的樹葉,襯著明凈藍天,心情變得渺遠了,恍如隔世……
一手拎豆腐,一手提白菜,我在水泥與水泥之間穿行。
把自己交給一個又一個銅臭的日子。
對我來說,那是精神與靈魂怎樣的 空白與無奈呀!因此,我無時不在渴望一處山谷、湖泊交織成畫的風景,變成心靈的散文與詩歌。
但迎接我的是怎樣的一幅破敗的畫呀!湖水一片昏黑,紅黃色的水虱子密密麻麻地涌集在湖岸浸在水中的石壁上。
幾股濃稠的城市工業排污水正傾瀉入湖。
嵌入土中的破酒瓶和白色的塑料袋隨處可見。
蚊子在雙目與天空之間嗡嗡飛舞,綿延了整個湖面。
空氣中帶著一般奇臭的味兒,我不得不捂住了鼻子。
我感到一陣恐懼,屏住呼吸拼命地向后跑。
頭頂暈開的蚊團,也因我帶起的風,掀起了一條飄帶,緊追著我狂舞。
直至沖到幾百米遠的綠意連成一片的玉米地旁,眼睛、心臟、情緒所遭的迫害才全告消失,長長地透出了一口氣。
我枯木一樣靜靜地停下望著三臺基湖,腦海里一片空白……
三臺基湖已死了。
我痙攣得心如刀割。
盡管我也是一個渴望苦難的人。
渴望在孤苦無依的心境下,在人生深層的苦痛中,激發一種崇高的使命感。
渴望能煽動起我那易于激動的本性的一切苦難。
但涉臨絕境的三臺基湖比沒有還壞。
……燥熱在逼進我。
汗水悄悄浸透了全身。
忽然聽見遙遠處發出突突突突的聲音。
望去,有一群人在河道上忙著什么。
那是一群找水人,高原上的水井大都干涸了,烏蘭木倫河道的地下有暗流。
司機喃喃地說。
水比油貴呵,老鄉們洗衣服水和洗臉水才能飲牲口,那點水哪夠呀!聽著司機有一搭沒一搭的苦澀的聲音,我的身子禁不住震顫了一下。
我去那里看看。
我和司機打了一下招呼,便邁開步朝那群人跑去。
我知道,司機能理解我。
要不是河道上的沙子,司機準會把車開過去的。
我的腳板在燃燒。
紅膠泥的兩邊河岸飛快地向后奔跑。
我噓噓地喘息先還波動在拉水車突突突的聲音里,后來,就越來越弱,被拉水車咆哮起來的聲音淹沒了。
燼熱的陽光刺入了肌膚、心靈和骨頭,我的全身也在燃燒。
河道上堆著一層橢圓形的鵝卵石。
石子上有一圈亮亮的光也在奔跑。
那是我至今仍無法講述的一種顏色。
我感到呼吸急促。
不得不放緩腳步。
但我不能停下。
盡管那石子很美。
我得快去快回。
我心里只想快一點接近那群被水搞得心力交瘁的父老。
當那個河道上的大坑溜進目光時,我的心緊縮了一下。
坑里水極少,但衣衫滾成泥漿的父老們的眼角卻飄起了異樣的興奮。
發現了我的到來,他們揚起了滿臉的詫異。
他們一下子全停下手中的活,打量起我。
他們血裂的嘴唇緊揪著我飛翔的目光。
我當時的心境,正是西部作家北城筆下的風景:“大地潰爛的肢體/橫陳曠野的冷漠/罪惡,謊言……與逃亡/沒有比干渴的恐懼,更為驚心……床。
床。
龜裂的胴體/更像大地慘痛的夢境或花朵”。
我在自己的心跳聲中證明了一種水的氣息的存在。
我看見了一只只瀕臨死亡的羊子因水而蹦跳。
看見了一張張干燥的面孔在水氣吹拂的日子里開心一笑……
我想在我擦亮的靈感中沿著這條河道走下去。
不只是一種逃遁,當然還有另外的一些什么。
但我知道司機還在等我……
司機在靠著車門。
他們還沒有醒來。
在四五零零的飛馳中,目的地便漸次逼近了……
當那些跟大地之間的一切聯系都被粗暴地斬斷了的松樹的尸體出現在我的眼前時,我的心又一陣緊縮得發疼。
這條新修的柏油路正好經過城市邊沿的一個苗圃。
于是,松樹們厄運就降臨了。
我猜不出他們如果知道幾十里外的人們為水而正在干涸的河道上挖掘,還會不會破壞這殘存的綠色?站在燥熱的呼吸里,我滿目恐懼地打量著干燥的世界。
我感到心在撕裂。
我想大聲哭……
挖掘機轟隆轟隆的聲音忽然嘎然而止,我以為是聽錯了。
前邊圍了一群人在竊竊私語。
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跪著,抱著幾截死骨頭擋著挖掘機。
男人痛哭流涕。
原來是把男人的祖墳給鏟了。
另外幾個人吵著嚷著要求賠償。
看來沒有票子是無法施工了。
人群越聚越多。
這是驢骨石。
人骨石敢是細的,哪有這粗。
匆匆趕來的工頭看了男人抱著的骨頭不無嘲諷地說。
圍著的人群一下子沸騰了。
那個男人和吵嚷的另幾個人眼瞳斜瞅著一張張憤怒和鄙夷的臉孔,惶惶地一臉羞愧地走了。
現在的人是怎么了!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簡評:《裸坦的渴意》寫的是西北的干旱。
到底有多干旱?不是我這個云南人可以想象的。
同為高原地區,西南的云南多山林,雨量充沛,每年的五月至十月基本上都是三天兩場大雨,有時是一天三場大雨,也不乏江河湖泊水源,而我知道,西北缺水,據說有的地方,愛洗澡的女人一生也只能洗兩回澡,就是結婚和死的時候,每次也只舍得用小半瓢。
劉志成在這一篇散文中寫道“高原已經三年沒有下雨了”“高原上的水井大都干涸了”“水比油貴,老鄉們洗過衣服和洗過臉的水,才能飲牲口”“坑里水極少,但是衣衫滾滿泥漿的父老們眼角卻飄起了異樣的興奮”……我不信西北會有這么干旱,曾經打電話問劉志成,他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真的。
我知道,自己不該這么問,我一個南方人,對西北的認識肯定遠遠比在陜北長大,又在內蒙古鄂爾多斯生活多年的劉志成膚淺,比任何一個西北人的認識膚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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