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類所品嘗過的諸多滋味中,“苦”大概是最復雜,內涵最豐富,因而最具哲學意味的一種味道了。
人的味覺器官對苦的排斥恐怕是天生的,譬如給一個嬰兒吃苦藥,往往會碰到最頑強最原始的反抗。
而人們的日常語言中,凡是沾上苦字的詞兒,大都是灰暗而低沉的:經受艱辛叫“吃苦”;生活困難叫“窮苦”;無依無靠叫“孤苦”;身體或心情極不好受叫“痛苦”等等。
佛家語中有“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儒家語中有: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苦是人生之逆旅,草原景觀是漫漫之長夜,人們對苦的東西往往逃避之而惟恐不及。
然而,苦的復雜性正在于此;在某些時候,苦確如魔鬼梅菲斯特之于浮士德,如影隨形,揮之不去:更有些時候,人閃竟然嗜苦如命——君不見人類從古至今最嗜好、最癡迷的三大飲料,就全都是“苦水”:咖啡是苦的,可可是苦的,位居世界飲品之冠的茶,同樣是苦的。
假如再加上雖非飲品而性相近的啤酒,人們豈不是整日與苦水相伴么?這實在是一個難解的謎。
與苦相對的是甜。
人們對甜的接近性也近乎是天生的。
哪個孩子不喜歡吃糖?哪個嬰兒吃苦藥時不送以甜水?人們語言中的甜字也總是作為苦的對應物出現的,若苦盡甘來,若不吃苦中苦,難得甜上甜,等等。
可是同樣令人不解的是,當們走向成熟以后,對甜的東西卻會逐漸疏遠。
至于那些出于健康或美容需要而視甜物如寇仇,更近乎成為一種現代時常了。
這種苦與甜的二律背反,不是很值得心理學家和生理學家探究一番么?
倘若擴及人類的精神活動,這種苦與甜在認知上的二律背反更為明顯。
美術家們一向把那些格調不高,淺薄媚俗的畫作貶之為“甜”,由此,甜與俗被合成了一個字眼,成了畫家之大忌。
記得一位藝術理論家曾發表過這樣一番高論:“一個欣賞者,當其剛剛入門,還不具備足夠水準的審美眼光時,他往往喜歡甜俗的東西,就像一個幼兒偏愛喝加糖的牛奶;一旦分的鑒賞力提高了,審美口味也會隨之改變,對那些看上去有些丑,有些怪,又
苦又辣的作品,他會因其耐人尋味而產生共鳴和好感,這就像成年人舍棄糖水、牛奶,轉而喜歡咖啡和苦茶一樣。
”番妙語曾使我回味許久,品著挺有味道。
甜能給人帶來瞬間的愉悅,但來得快去得也快,不易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苦中的滋味卻要慢慢咀嚼才能品味出真味,仿佛青橄欖的苦澀,細細口味才能苦后回甘,它是余味綿長的。
其實我們的人生之旅又何嘗不是如此呢?當你在人生之路上跋涉一段之后,回眸望去,是否一如曹孟德詩中所謂“去日苦多”呢?同樣的,當你在人生的深秋黃葉中漫步遐想,你所能深貯于心底的,往往不是那稍縱即逝的甜蜜和幸福,而是那刻骨銘心的痛苦。
或許你會發現,凡是昔日品味過的具有審美價值的痛苦,如今都已變成了外釀的陳酒,于苦澀之中充溢著人生的甜蜜和醇厚。
你會覺得倘若當年未曾體驗過那些痛苦,你的人生將是何其蒼白,何其平淡!
如此說來,苦之況味其實并非人類之天敵,它更多的時候乃是人類相伴相隨,須臾不可分離的凈友。
請不要拒絕痛苦,朋友,因為有了痛苦,我們的人生才變得多姿多彩,我們的精神才變得堅韌敏銳。
有鑒于此,我們也才會有勇氣承受痛苦,甚至享受痛苦!
桌前擺著一杯清茗,碧綠的茶芽正一片片地沉落杯底。
我品一口微苦而澀的茶汁,不由得又想起了知堂老人的那句名詩:“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齋吃苦茶。
” 正所謂“苦盡甘來”別有一般滋味!其實,生活就像一碗五味麻辣湯,有酸甜苦辣,那樣的人生才是完美無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