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根的植物
我一直都認為,拆遷對我們家是有很多好處的。
我也一直都認為,那火柴盒一樣方方正正的小屋子比原先的老宅要現代化些。
搬到單元房后,浴霸裝上了,地板磚鋪上了,自來水用上了;土地全部被占用解放了生產力,不用把全家人大半年的心血都傾注在那可憐的收成上;老弟將來的房子有著落了;家里存折上第一次有了五位數以上的存款……
我總覺得,這些好處像是天賜的恩惠,足以抵消失去老宅,失去我家在河邊開辟的那片菜園,失去奶奶爺爺勤勞看護的魚塘和果園的損失。
我甚至還沾沾自喜。
我慶幸我們家在鎮子的東頭,趕上了第一批的拆遷,并且在兩三年的時間里就經歷了農村到城鄉結合部的完美轉變。
我現在不想為我過去的鼠目寸光辯解,只是我一次又一次在夢里感覺到了不好的征兆。
在幾乎所有的有關家的夢里,我都是伸出老宅,甚至是那一年租住的房子,或者是爺爺奶奶住的河邊的房子的房頂,卻不曾有一次是在用數字標記和區別的外部看來沒有差別的盒子里。
在很多時候,我看到高大的楊樹就會想起老宅后邊那顆與我年齡相仿的白楊,以及它在夏季的午后為我在陽臺上留下的那一小片陰涼;我看見落地窗會想起老宅二樓那個大廳,我在冬季坐在落地窗下,沒有風,陽光卻完整地透過來,曬得我昏昏欲睡;下雨的時候我會想起好多次我在陽臺上看云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雨,開始是雨點很小,就像沒來得及長大的枸杞子,我就蘸著雨水在水泥的墻壁上寫字,但是雨滴毫無征兆地就變得又大又急,我被砸得急忙轉身下樓;我在每次想唱歌的時候就想起二樓幾間空房子,我在那里唱歌的時候會有回聲,那會讓我的聲音聽起來很有磁性;我在想吃零食的時候就會想起睡房里的櫥柜,老媽以前總是把好吃的放在那里;我在看到青草時會想起夏天的夜晚門口那一大片草地清新冷冽的味道;我在啃黃瓜時會想起很久以前的暑假每天早上我吃過早飯后就提上籃子到河邊摘菜,看見又大又紅的番茄就會忍不住先消滅幾個……
而現在,它們不復存在了。
所有的一切都退化成了記憶。
我像一片深秋凋零的葉子,急于尋找自己的根,但尋了很久卻驀然發現根已經不在了。
我在感覺自己勇氣缺失的時候就會想起《飄》,斯嘉麗在感覺無路可走的時候突然想起了塔拉莊園,于是決定回到那個可以給她一切能量的地方。
可是對我不能,老宅已經不存在了,我只能在夢里追尋。
我這棵無根的植物,又該把哪里作為自己的庇護之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