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張曉風散文
到山中去
德:
從山里回來已經兩天了,但不知怎的,總覺得滿身仍有拂不掉的山之氣息。
行坐之間,恍惚以為自己就是山上的一塊石頭,溪邊的一棵樹。
見到人,再也想不起什么客套詞令,只是癡癡傻傻地重復一句話:“你到山里頭去過嗎?”
(這樣的開頭,真棒!從回來以后的自己談起,恍惚了,癡傻了,為什么,山里就那么好?吸引著讀者,就要往下看。
)
那天你不能去,真是可惜的。
你那么忙,我向來不敢用不急之務打擾你。
但這次我忍不住要寫信給你。
德,人不到山里去,不到水里去,那真是活得冤枉。
(遞進,不去山里,活得冤枉。
想象中,以下就該是講山里是有多美了,不外乎山呀,水呀,樹呀,花呀。
)
說起來也夠慚愧了,在外雙溪住了五年多,從來就不知道內雙溪是什么樣子。
春天里曾沿著公路走了半點鐘,看到山徑曲折,野花漫開,就自以為到了內雙溪。
直到前些天,有朋友到那邊漫游歸來,我才知道原來山的那邊還有山。
平常因為學校在山腳下,宿舍在山腰上,推開窗子,滿眼都是起伏的青巒,襯著窗框,儼然就是一卷橫幅山水,所以逢到朋友邀我出游,我總是推辭。
有時還愛和人抬杠道:“何必呢?余胸中自有丘壑。
”而這次,我是太累了、太倦了、也太厭了,一種說不出的情緒鼓動著,告訴我在山那邊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我于是換了一身綠色輕裝,趿上一雙綠色軟鞋,擲開終年不離手的紅筆,跨上一輛跑車,和朋友相偕而去。
——我一向喜歡綠色,你是知道的,但那天特別喜歡,似乎覺得那顏色讓我更接近自然,更融入自然。
(覺得這一段好,必要的鋪墊外,還有一種好,說不出,是起了反襯的作用?特別是喜歡綠色的描寫,就是覺得好,卻不知好在哪里。
)
德,人間有許多道理,實在是講不清的。
譬如說吧,山山都是石頭、都有樹木、都有溪流。
但,它們是不同的,就像我們人和人不同一樣。
這些年來,在山這邊住這么久,每天看朝云、看晚霞、看晴陰變化,自以為很了解山了,及至到了山那邊,才發現那又是另一種氣象,另一種意境。
其實,嚴格地說,常被人踐踏觀賞的山已經算不得什么山。
如果不幸成為名山,被那些無聊的人蓋了些亭閣樓臺,題了些詩文字畫,甚至起了觀光旅社,那些但不成其為山,也不能成其為地了。
德,你懂了我嗎?內雙溪一切的優美,全在那一片未鑿的天真。
讓你想到,它現在的形貌和伊甸園時代是完全一樣的。
我真愿做那樣一座山,那樣沉郁、那樣古樸、那樣深邃。
德,你愿意嗎?
(我沒有想到作者會這樣寫。
沒有像我想象地那樣寫山、水、樹、花,卻比寫了更讓人感動和神往。
沒有經過開鑿的伊甸園,由讀者去想象,比寫出來不是好得多嗎?)
我真希望你看到我,碰見我的人都說我那天快活極了,我怎能不快活呢?我想起了前些年,戴唱給我們聽的一首英文歌,那歌詞說:“我的父親極其富有,全世界在他權下,我是他的孩子——我掌管平原山野。
”德,這真是最快樂的事了——我無法表達我所感受的。
我們照了好些相片,以后我會拿給你看,你就可以明白了。
唉,其實照片又何嘗照得出所以然來,暗箱里容得下風聲水響嗎?鏡頭中攝得出草氣花香嗎?愛默生說,大自然是一件從來沒有被描寫過的事物。
可是,那又怎能算是人們的過失呢?用人的思想去比配上帝的思想,用人工去摹擬天工,那豈不是近乎荒謬的嗎?
(從作者的快活,到作者的照片,再到照片也不能摹擬的天工,還是用上段的手法告訴我們,內雙溪不可描述地美。
而且,這個描述很自然。
寫信嘛,口語化的講她的內心感受,親切自然。
)
這些日子應該已是初冬了,但那寧靜溫和的早晨,淡淡地像溶液般四面包圍著我們的陽光,只讓人想到最柔美的春天,我們的車沿著山路而上,洪水在我們的右方奔騰著,森然的巒石壘疊著。
我從沒有見過這樣急湍的流水和這樣巨大的石塊。
而蘆葦又一大片一大片地雜生在小徑溪旁。
人行到此,只見淵中的水聲澎湃,雪白的浪花綻開在黑色的巖石上。
那種蒼涼的古意四面襲來,心中便無緣無故地傷亂起來。
回頭看游伴,他們也都怔住了,我真了解什么叫“攝人心魄”了。
(開始寫景了。
溫和的陽光,急湍的流水、巨大的黑色的石塊,蘆葦,形成蒼涼的古意。
聲音上,有水聲澎湃,色彩上有雪白的浪花綻開在黑色的石頭上。
最重要的,是寫了心中無緣無故的傷亂,寫游伴怔住了,所以歸結下來是“攝人心魄”。
)
“是不是人類看到這種景致,”我悄聲問矛,“就會想到自殺呢?”
“是吧,可是不叫自殺——我也說不出來。
那時候,我站在長城上,四野蒼茫,心頭就不知怎的亂撞起來,那時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跳下去。”
我無語癡立,一種無形的悲涼在胸臆間上下搖晃。
漫野蘆草凄然地白著,水聲低晃而愴絕。
而山溪卻依然急竄著。
啊,逝者如斯,如斯逝者,為什么它不能稍一回顧呢。
(這一段的描寫更動人心魄。
看到這種景致想到自殺,其實是融入大自然的沖動,而這時,“漫野的蘆草凄然地白著、水聲低晃而愴絕、山溪依然急竄著”,這種強烈的對比,使作者發出逝者如斯的感嘆。
我也有過這樣的沖動,投入大自然的懷抱,投入永恒。
)
扶車再行,兩側全是壁立的山峰,那樣秀拔的氣象似乎只能在前人的山水畫中一見。
遠遠地有人在山上敲著石頭,那單調無變化的金石聲傳來,令我怵然而驚。
有人告訴我,他們是要開一段梯田。
我望著那些人,他們究竟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呢?當我們快要被緊張和忙碌扼死的時候,當寬坦的街市上樹立著被速度造成的傷亡牌,為什么他們獨有那樣悠閑的歲月,用最原始的鑿子,在無人的山間,敲打出最遲緩的時鐘?他們似乎也望了望這邊,那么,究竟是他們羨慕我們,還是我們羨慕他們呢?
(又一段簡潔的景色描寫,簡潔到只是“山水畫”一般。
重點卻放在單調的敲石頭的聲上,與現代的緊張和忙碌對比,這遲緩的時鐘,悠閑的歲月,提出了誰羨慕誰的問題。
其實這是一個悖論,落后與先進,現代化與原始,好像圍城,里面的人想出來,外面的人想進去。
)
峰回路轉,坡度更陡了,推車而上,十分吃力,行到水源地,把車子寄放在一家人門前,繼續前行。
陽光更濃了,山景益發清晰,一切氣味也都被蒸發出來。
稻香撲人,真有點醺然欲醉的味兒。
這時候,只恨自己未能著一身寬袍,好兜兩袖素馨回去。
路旁更有許多叫得出來和叫不出來的野花,也都曬干了一身的露水而抬起頭來了。
在別人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山徑上揮散著他們的美。
(繼續寫景。
仍然是簡潔。
稻香,野花,特別是“曬干了一身子的露水抬起了頭”,這種擬人化的描寫,很自然。
)
漸漸地,我們更接近終點。
我向幾個在禾場上游戲的孩子問路,立刻有一個濃眉大眼的男孩挺身而出。
我想問他瀑布在什么地方。
卻又不知道臺灣話要怎樣表達,那孩子用狡黠的眼光望了望我。
“水墻,是嗎?我帶你去。
”啊,德,好美的名詞,水墻。
我把這名詞翻譯出來,大家都贊嘆了一遍。
那孩子在前面走著,我們很困難地跟著他跑,又跟著他步過小河。
他停下來,望望我們,一面指著路邊的野花蓓蕾對我們說:“它還沒開,要是開了,你真不知有多漂亮。
”我點頭承認——我相信,山中一切的美都超過想象。
德,你信嗎?我又和那孩子談了幾句話,知道他已經小學五年級了。
“你畢業以后要升初中嗎?”他回過頭來,把正在嚼的草根往路邊一扔,大眼中流露出一種不屑的神情:“不!”德,你真不知道,當時我有多羞愧。
只自覺以往所看的一切書本、一切筆記、一切講義,都在他的那聲“不”中被否認了。
德,我們讀書干什么呢?究竟干什么呢?我們多少時候連生活是什么都忘了呢!
(很感動。
孩子的一聲“不!”,作者的一句“我們多少時候連生活是什么都忘了呢!”,震人心魄。
寫人,寫孩子對山的熱愛,對物欲的不屑。
我發現,好的游記總有人物的描寫,是用人來突出景,還是以景來襯托人?W兄說過,文學,歸根結底就是人學。
)
我們終于到了“水墻”了。
德,那一霎直是想哭,那種興奮,是我沒有經歷過的。
人真該到田園中去,因為我們的老祖宗原來是從那里被趕出來的!啊,德,如果你看到那樣寬、那樣長、那樣壯觀的瀑布,你真是什么也不想了,我那天就是那樣站著,只覺得要大聲唱幾句,震撼一下那已經震撼了我的山谷。
我想起一首我們都極喜歡的黑人歌:“我的財產放置在一個地方,一個地方,遠遠地在青天之上。
”德,真的,直到那天我才忽然憬悟到,我有那樣多的美好的產業。
像清風明月、像山松野草。
我要把它們寄放在溪谷內,我要把它們珍藏在云層上,我要把它們懷抱在深心中。
德,即使當時你胸中折疊著一千丈的愁煩,及至你站在瀑布面前,也會一瀉而盡了。
甚至你會覺得驚奇,何以你常常會被一句話騷擾。
何以常常因一個眼色而氣憤。
德,這一切都是多余的,都是不必要的。
你會感到壓在你肩上的重擔卸下去了,蒙在你眼睛上的鱗片也脫落下來了。
那時侯,如果還有什么欲望的話,只是想把水面上的落葉聚攏來,編成一個小筏子,讓自己躺在上面,浮槎放海而去。
(通過寫情來寫景。
這種感覺是都市人在山野中常常有的。
看到這兒,我突然想起了《逍遙游》,覺得人是多么渺小,功名、利祿又算什么?)
那時候,德,你真不知我們變得有多瘋狂。
我和達赤著足在石塊與石塊之間跳躍著。
偶爾苔滑,跌在水里,把裙邊全弄濕了,那真叫淋漓盡興呢!山風把我們的頭發梳成一種脫俗的型式,我們不禁相望大笑。
哎,德,那種快樂真是說不出來——如果說得出來也沒有人肯信。
瀑布很急,其色如霜。
人立在丈外,仍能感覺到細細的水珠不斷濺來。
我們撿了些樹枝,燃起一堆火,就在上頭烤起肉來。
又接了一鍋飛泉來烹茶。
在那陰濕的山谷中,我們享受著原始人的樂趣。
火光照著我們因興奮而發紅的臉,照著焦黃噴香的烤肉,照著吱吱作響的清茗。
德,這時候,你會覺得連你的心也是熱的、亮的、跳躍的。
(這種快樂感染著我,裙邊、頭發,渲染著她的快樂,烤肉、清茗,溫暖著我們的心。
最喜歡這一句:山風把我們的頭發梳成一種脫俗的型式,“型式”,這就是W兄教導我的,少用固定的成語、形容詞,多用詞素。
)
我們沿著原路回來,山中那樣容易黑,我們只得摸索而行了,冷冷的急流在我們足下響著,真有幾分驚險呢!我忽然想起“世道艱難,有甚于此者”,自己也不曉得這句話是從書本上看來的,還是平日的感觸。
唉,德,為什么我們不生作樵夫漁夫呢?為什么我們都只能作暫游的武陵人呢?
尋到大路,已是繁星滿天了,稀疏的燈光幾乎和遠星不辨。
行囊很輕,吃的已經吃下去了,而帶去看的書報也在匆忙中拿去做了火引子。
事后想想,也覺好笑,這豈是斯文人做的事嗎?但是,德,這恐怕也是一定的,人總要瘋狂一下,荒唐一下,矯時干俗一下,是不是呢?路上,達一直哼著《蘇三起解》,矛喊他的秦腔,而我,依然唱著那首黑人名歌:“我的財產放置在一個地方,一個地方,遠遠地在青天之上……”
(終于放松了身心,回歸了本真。
“我”唱的那首歌,“我的財產放置在一個地方……”,文中幾次提到它。
它是什么?是我們對自然的熱愛和敬畏?是山、是風、是水、是云?如果是這樣,我們是多么富有啊。
)
找到寄車處,主人留我們喝已杯茶。
“住在這里怎樣買菜呢?”我們問他們。
“不用買,我們自己種了一畦。”
“肉呢?”
“這附近有幾家人,每天由計程車帶上一大塊也就夠了。”
“不常下山玩吧?”
“很少,住在這里,親戚都疏遠了。”
不管怎樣,德,我羨慕著那樣一種生活,我們人是泥作的,不是吧?我們的腳總不能永遠踏在柏油路上、水泥道上喝磨石子地上……我們得踏在真真實實的土壤上。
(點睛了吧?我們得踏在真真實實的土壤上,這是人性的回歸嗎?簡單原始的生活,是我們所需要的嗎?)
山嵐照人,風聲如濤。
我們只得告辭了。
順路而下,不費一點腳力,車子便滑行起來。
所謂列子御風,大概也只是這樣一種意境吧?
(我以為,文章到這里便可以結束了,沒想到還有下邊一段。
這是信嘛,而且是給愛人的信,下一段也是必須的。
)
那天,我真是極困乏而又極有精神,極混沌而又極能深思。
你能想象我那夜的晚禱嗎?德,我真不信有人從大自然中歸來,而仍然不信上帝的存在。
我說:“父啊,叫我知道,你充滿萬有。
叫我知道,你在山中,你在水中,你在風中,你在云中。
叫我的心在每一個角落向你下拜。
當我年輕的時候,教我探索你的美。
當我年老的時候,教我咀嚼你的美。
終我一生,叫我常常舉目望山,好讓我在困厄之中,時時支取禱從你而來的力量。”
德,你愿意附和我嗎?今天又是一個晴天呢!風聲在云外呼喚這,遠山也在送青了。
德,撥開你一桌的資料卡,拭凈你塵封的眼睛片,讓我們到山中去!
(到山中去!融入自然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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