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懷古跡》五首,是詩人于大歷三年( 768)從夔州到達江陵所作.每首多以一位歷史人物為吟詠對象,其一是詠懷庾信,嘆其“蕭瑟”,寄托自己的鄉關之思;其二是追懷宋玉,傷其“空文藻”,慨嘆自己的懷才不遇;其三是嘆惋昭君,悲其“怨恨”,以譴責君王的美惡不分;其四是詠唱劉備,感其身后“虛無”,以寄君臣相契之懷;其五是緬懷武侯,惜其大功不成,寄寓自己的無限哀思.組詩感情深厚,轉折跌宕,崢嶸多姿,或顯或隱地表現了詩人生活漂泊、政治失意的身世之感,是杜詩七律中優秀詩作.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這是組詩的第三首,因昭君村的古跡而懷昭君,寄托著詩人身世之感.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首聯以雄渾的筆勢,著重描繪昭君故鄉的自然環境,詩句發端不凡.群山萬壑, 寫出山勢像波濤起伏.“赴”字畫龍點睛,將長江三峽山山相連、蜿蜒流走,有如萬馬奔騰、直趨荊門的形勢描繪得淋漓盡致.它不僅使千山萬壑都有了動感,也使荊門成了視野中的焦點.“群”字,很有音樂之美.李重華在《貞一齋詩說》中說:“音節一道,難以言傳,有略可淺為指示者,亦得因類悟入.如杜甫‘群山萬壑赴荊門’,使用‘千山萬壑’便不入調,此輕重清濁法也.”“千山”二字都屬于清音,讀起來聲音單調,不如“群山”二字濁清兼有,更能表現出詩歌語言清濁相間富于變化的音樂之美,讀起來風韻搖曳,富有韻致.下句落到昭君村上,感嘆昭君人逝村存,點出題意.唐代還有昭君故居遺址,所以說“尚有村”.“尚”字,流露出沉郁的傷悼之情,人已逝,遺跡猶在,人事滄桑令人感嘆欷歔.聯系組詩來看,一個“尚”字,與第二首聯系了起來.“最是楚宮俱泯滅”,楚宮“泯滅”了,而昭君村尚存,存廢對比中突出了人們對昭君的同情和愛戴.山川靈秀之所聚,才孕育出絕代佳人.詩人把昭君村放在群山赴會、萬壑爭流的大背景來寫,實際上是寓贊美其人之意于其中.清人吳瞻泰《杜詩提要》指出:“謂山水逶迤,鐘靈毓秀,始產一明妃,說得窈窕紅顏,驚天動地”.意思是說,杜甫正是為了抬高昭君這個“窈窕紅顏”,要把她寫得“驚天動地”,所以才借高山大川的雄偉氣象來烘托她.楊倫《杜詩鏡詮》也說:“從地靈說入,多少鄭重.”這種烘托渲染的手法,不乏先例,如《詩經·大雅·崧高》:“崧高維岳,駿極于天.維岳降神,生甫及申.”之后的元稹《寄贈薛濤》詩:“錦江滑膩峨眉秀,生出文君與薛濤.”手法也如出一轍.對于這種寫法,明人胡震亨評注的《杜詩通》說:“群山萬壑赴荊門,當似生長英雄起句,此未為合作.”但是,聯系下文,聯系昭君的遭遇,能做出出塞決定的王昭君,決不僅僅是一個明眸皓齒、秀發冰肌的弱女子,而是一位不向惡勢力低頭,能承受巨大痛苦的女丈夫,這一點是杜甫最欽佩的,所以詩的背景偉岸陽剛.這兩句詩,大小映襯,動靜相間,不僅使畫面顯得生動,同時使詩的意境更深一層.自然界無窮的生命力,加重了“物在人亡”的惆悵情緒,巧妙地為全詩確定了悲壯的基調.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緊接人逝村存之意,概括了王昭君一生的悲劇,渲染昭君生前死后的凄涼.上句從空間落筆,寫昭君離開漢宮,遠嫁匈奴.“紫臺”,即紫宮,漢代宮名,此指漢宮.“朔漠”,指北方沙漠之地.此指匈奴.“連”字把漢宮與匈奴相連,暗含昭君雖遠嫁朔漠,但心念漢宮.下句從時間著墨,寫昭君葬身異域,猶眷戀祖國.“青冢”,即昭君墓,在今內蒙古自治區呼和浩特市南二十里.《太平寰宇記》:“其上草色常青,故曰青冢.”據傳塞外草白,唯昭君墓上草色常青.“向”字寫出了昭君死后思漢的幽怨.“紫臺”、“朔漠”,寫自漢宮直到匈奴的空間距離,而前者雍容華貴,后者地遠荒涼,彼此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從而有力地烘托了昭君生前遠嫁異國的悲哀.“一去”、“獨留”,寫自古及今的時間間隔.在如此漫長而寥廓的時空中,卻以“青冢”這個特殊形象,集中地表現昭君悲劇的全部過程.“紫臺”與“青冢”的色彩對照,“朔漠”與“黃昏”的意境渲染,又營造出悲涼蕭瑟的氛圍,透出了強烈的悲劇色彩.“朔漠”、“黃昏”用的是疊韻、雙聲,更使詩思搖漾,增強了感人的力量.上聯寫的是生地,此聯寫的卻是死地,生死兩極又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展示了昭君一生的起點與終點.詩句意境遼闊,敘事含情,引人愁思.江淹《恨賦》:“若夫明妃去時,仰天太息.紫臺稍遠,關山無極.搖風忽起,白日西匿……望君王兮何期,終蕪絕兮異域.”可以作為這兩句詩內容的補充.清人朱瀚《杜詩解意》說:“‘連’字寫出塞之景,‘向’字寫思漢之心,筆下有神.”此聯可謂字字有神.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夜月魂.”杜甫此聯雖然緊承上聯之意說出,但卻由詠古跡轉向了詠懷與議論,揭示了造成昭君悲劇的原因.“畫圖省識”句,本于《西京雜記》的記載:“元帝后宮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按圖召幸.宮人皆賄畫工,昭君自恃容貌,獨不肯與,工人乃丑圖之,遂不得見.后匈奴入朝,求美人.上案圖以昭君行.及去,召見,貌為后宮第一,帝悔之,而重信于外國,故不復更人.乃窮案其事,畫工毛延壽棄市.”對這一句的解釋,歷來有分歧,或曰:假使漢元帝能從畫圖察識昭君的美貌,就不會有魂魄空歸的遺恨了;或曰:昭君已一去不返,我們今天只能從畫圖上去辨識她的豐姿了.這都不符合杜甫的本意.根據律詩對仗法則,“省識”對“空歸”,“空歸”既為偏正詞組,“省”字就該修飾“識”字.朱鶴齡認為:“畫圖之面,本非真容,不曰不識,而曰省識,蓋婉詞.”(《杜詩詳注》引語);浦起龍也說:“‘省識’只在畫圖,正謂不‘省’也.”(《讀杜心解》).這才是準確的理解,才符合杜甫詠昭君的根本動機.實際上這兩句詩具有內在的因果關系:正因為漢元帝昏庸,“按圖召幸”,使小人有機可乘,故而辨識不出美惡真相,才害得昭君遺恨終身.這就把帳算在了昏君、佞臣的頭上,含意深廣.漢元帝只憑圖召幸,未識絕色,結果造成昭君抱恨天涯,葬身異域.昭君生前未能返回故國,能夠回來的只是她死后的魂魄,故曰“空歸”.“空”字,突出昭君遺恨之深,并深寓詩人的同情.“月夜”二字則傳神地渲染出魂歸時凄涼清冷的環境氣氛.“春風面”、“月夜魂”,一狀姿容秀美,一寫冷月孤魂,對得驚警.同一個昭君,昔如彼,今如此,諷意與同情隱于色彩不同的六字之中.兩句因果相生,明暗相伴,寫得有聲有色,情景交融.宋人姜夔在《疏影》詞中,直接翻用杜詩:“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可謂深得杜詩韻致,同樣風流搖曳.蕭滌非在《杜甫詩選注》中說:“二句刺元帝之昏庸.上句承第三句,追述所以遠嫁異國之故.下句承第四句,言昭君死猶不忘故國.”昭君懷念故國之心至死不變,雖然骨留青冢,魂靈還會在月夜回到生長她的父母之邦.思鄉之切,怨恨之濃,千古之下仍纏綿悱惻.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末聯以琵琶寫怨,千載傳恨,極寫昭君的綿綿怨恨,從而歸結全詩主旨.“琵琶”,本北方少數民族的樂器,后傳入中原.“胡語”,胡音,指北方少數民族的樂曲.據《琴操》:昭君在匈奴,恨帝始不見遇,心思不樂,乃作怨思之歌.“怨恨曲中論”,即怨思之情從彈奏琵琶的樂曲中訴說出來.宋郭茂倩所編的《樂府詩集》卷五九“琴曲歌辭”有《昭君怨》一首,卷二九“相和歌辭”有《明君詞》、《昭君嘆》等吟嘆曲.所謂“怨恨曲中論”就是指這類詠昭君的曲子.“怨恨”,就是怨自己遠嫁,恨漢朝無恩.“千載”,則點出樂曲流傳時間之長,以見昭君怨恨之深,且與首聯“尚”字遙相響應.“分明”則說明樂曲主題鮮明,怨恨之情,溢于言表.宋人歐陽修《明妃曲》:“身行不遇中國人,馬上自作思歸曲.推手為琵卻手琶,胡人共聽亦咨嗟.玉顏流落死天涯,琵琶卻傳來漢家.漢家爭按新聲譜,遺恨已深聲更苦.”不啻是這兩句詩的最好注釋. 杜甫的詩題叫《詠懷古跡》,顯然他在寫昭君的怨恨之情時,是寄托了自己的身世家國之情的.他當時正“飄泊西南天地間”,遠離故鄉,處境和昭君相似.雖然他在夔州,距故鄉洛陽偃師一帶不象昭君出塞那樣遠隔萬里,但是“書信中原闊,干戈北斗深”,洛陽對他來說,仍然是可望不可即的地方.他寓居在昭君的故鄉,正好借昭君當年想念故土、夜月魂歸的形象,寄托自己想念故鄉的心情,而造成這一切的原因都是主上的過失.昭君是因元帝昏庸,不辨美丑而遠嫁異域,最后客死他鄉.詩人卻因疏救房琯 ,直言進諫,遭到貶斥,以致終老江湖.二人遭遇有某些相似之處,因而借題發揮,詠以寄慨.明人王嗣奭《杜臆》說:“昭君有國色,而入宮見妒;公亦國士,而入朝見嫉,正相似也,悲昭君以自悲也.”正確地道出了詩人的旨意.全詩始終從形象落筆,未及議論,然卻寫得情真意切,身世之感,家國之思,盡在詩中. “借懷古以詠己懷”是組詩的共同主題,但是從杜甫本人來看,詩人的主旨應不僅僅限于抒發一己之懷.他將所關注的對象賦予了歷史的延續性,挖掘出古往今來歷史人事的共同現象,所以說“千載琵琶”.無論是抒發對懷才不遇的同情還是對能夠識才、用才的贊美向往,都表明了詩人對人才問題的關心.參看詩人同期所作的《諸將五首》、《八哀詩》等或寫理想人才對國家的重要性,或寫有才而難進其用的悲哀,也同樣表現了對導致治亂興衰的人才問題的關注,體現了杜甫深刻的反省精神.《杜詩胥鈔》里說:“子美既竭心思,以一身之全力,為廟算運籌,為古人寫照,一腔血煙,萬遍水磨.”才真正是讀懂了杜甫.
轉載請注明出處華閱文章網 » 以詠懷古跡其三為內容寫一篇鑒賞短文8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