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敬明散文《末日的鋤禾者》2009-07-14 13:53要怎么回憶呢,那些已經很久沒有想起的事情。
那些安靜地躺在浮草上沉默不語的表情。
來回地在烈日下面反復地走來走去。
我都以為它們要安靜地沉睡完這個夏天了,然后它們又被重新喚醒。
最近幾天我總是一閉上眼睛就看到無邊無際的香樟樹。
連綿而過了整個城市。
那些香樟沿著城市起伏的山路長成了無窮無盡的回憶。
它們站在路邊,站在城市的每個角落。
站在回憶的河邊看著搖晃的渡船終年無聲地擺渡。
它們就這樣安靜地畫下黃昏畫下清晨。
梅先生說,那些聲音和畫面,就這樣靜靜地別離了我。
那個時候還在聽很老很老的歌,還穿著老套的衣服留著青澀的短發背著難看的包。
我們跟著學校的廣播跟著寢室里的收音機小聲哼哼,我們唱:如果有一天,時光都走遠。
我們笑著鬧著勾著肩膀從學校里走過,從教室到食堂,拿著鐵飯盒一路敲敲打打如同向西的鼓手。
那些沿路的香樟在我們頭頂撐開龐大的回憶。
我們在球場上流血流汗,摔了很多次跤也打了很多次架。
我砸過幾個酒瓶我自己也忘了。
但現在的我穿著考究的衣服坐在別人的寶馬車里。
卻想起自己高中時候的單車怎樣駛過了一個又一個無聲的黃昏。
那些黃昏里的鴿子總是無聲地扇動著翅膀飛上高高的昏黃的天。
我們單腳撐地跨在單車上仰起頭。
于是鴿子灰的羽毛就覆蓋了我們的臉。
微微說: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了吧。
那條從家到學校的路總是很長很長。
我總是和他們她們一起每天把那條路踩來踩去。
路邊有個洗發店。
有個雜貨鋪。
有一個近乎廢棄的蠶桑廠。
有很多家不太干凈的小飯館。
我每天就從這條街的街頭走到街的街尾。
有時候看到自己喜歡的人走在自己前面于是就默默地跟在后面沒有說話。
不敢走上去打招呼也不敢停下來。
等到看不見了才大大地舒一口氣。
日子就這樣升了又沉青春就這樣快了又慢。
手碗上今天是運動手表明天是耐克護腕。
總有做不完的試卷總有裝滿一整個抽屜的參考書。
每個夏日的中午我總是昏昏欲睡。
總記得有蟬鳴從窗外硬生生地擠進來。
頭頂上的風扇澀澀地轉啊轉嘎吱嘎吱。
小杰子在我身邊做著很厚很厚的數學參考書。
我帶著耳機趴在桌子上睡覺。
醒過來手上臉上一道深一道淺的印痕。
小杰子陪了我整整三年。
三年里班上的人換來換去。
唯獨我們兩個是鐵打的同桌。
我總是一邊嘆氣一邊感嘆地問他什么時候不知不覺地做了這么多習題畫了這么多拋物線。
小杰子說在你睡覺流口水流得一塌糊涂的時候。
于是我說,吹吧你,不可能。
因為我睡覺不留口水。
我的窗外是幾株高大的香樟。
它們濃郁的樹陰讓早晨的明亮推遲讓黃昏的黑暗提早。
大雨過后是一陣一陣清晰的香。
彌漫在校園里。
等風吹兩個小時然后散去。
每天都會聽到樹的頂上有風吹過的聲音。
像是大海安靜的起伏。
卓越還是每天在窗臺下面彈吉他。
于是我午睡的時候聽著他的吉他一天比一天彈得更好。
從最開始123到突然有一天我聽見窗外突然響起了《愛的羅曼史》。
于是我突然發現日子就這么慢無聲息地過去了。
夏天一結束就是冬天。
雪還沒有化就又變得烈日炎炎。
如果有一天,時光都走遠。
總是在痛苦里等待寒假暑假。
然后在空閑里等待開學上學。
在這些重復的等待和失落中我們的校服從S穿到了M后來很多男生都開始穿L。
每天扣好扣子經過校門。
自行車一輛接一輛地停在香樟樹下。
我從初中到高中,默默地在香樟樹下穿行了整整六年。
以至我現在懷念起來就覺得難過。
上海的法國梧桐太精貴。
而香樟卻會溫柔地撫摩我年少的頭。
背著書包可以看見最遼遠的天。
開著臺燈可以聽見最安靜的雨。
很多年過去了可是還是無法忘記那些在燈下做試卷的日子。
一張一張地翻開。
草稿紙上來回地寫公式。
然后做完收進檔案夾里。
關燈睡覺。
帶上耳機裹進被子里。
于是世界變得很安靜。
有人在耳邊唱著,她們都老了吧。
她們在哪里啊。
有時候一天之內從虹橋機場穿越到浦東機場。
在虹橋下飛機然后打車去浦東上飛機。
而有時候又連著幾天在家里睡覺。
裹著被子就不想聽到任何的聲音。
我的生活變得忽快忽慢沒了節奏。
媽媽說每天晚上要喝牛奶而我每天晚上還是喝咖啡。
從高一我的16歲一直喝到我現在大二的20歲。
咖啡杯換了一個又一個。
那些丟失的杯子我再也找不回來。
不知道它們在什么地方。
它們上面的灰塵一定很厚。
你都不知道我喜歡過你吧。
你肯定不知道。
我曾經買了那么多次礦泉水可是每次都沒敢遞給你。
你都不知道我有你的相片吧。
你肯定不知道。
我把它放在錢包的最里面。
在我每次買可樂的時候我總會看見你的臉。
閃爍著模糊著白色的光。
你都不知道我每天和你回家其實是在繞遠路吧。
你肯定不知道。
我總是在你家門口轉身折回去。
看著剛剛兩個人走的路現在變成一個人走。
于是我就這么悄悄地在香樟下走了整整三年。
我的教室門上的一年三班換成了三年三班。
而我還是那么喜歡喝可樂還是一次一次地買礦泉水。
年少的我們總是不斷地說著喜歡喜歡。
年輕氣盛才可以輕易地就說出了一輩子。
我們太年輕了以至都不知道以后的時光竟然還有那么長。
長得足夠讓我忘記你。
足夠讓我重新喜歡一個人就像當初喜歡你一樣。
我們以為眼前的就是一切了。
我們以為背著書包在香樟下躲雨的日子就是永遠了。
我以為騎著單車接你上學的路就是沒有盡頭了。
我們驕傲自大地讓時光悄悄地跑了。
于是誰就低下頭哭了。
小A和我總是在每個春天來臨的時候去山頂上吹風。
世界很大我們很小。
城市很臟我們的襯衣很白。
小A總是指著風箏對我說我你看它們飛得多高飛得多遠。
我抬起頭但陽光卻讓我流了淚。
我們坐在山頂上。
坐在城市的最上面。
坐在回憶的盡頭遺忘了語言。
A曾經對我說聽得懂風的人就一定學得會流浪。
于是我信了。
于是我做了。
于是三年后我從一個城市走向另一個城市。
在每個機場轟隆隆地降落恍恍然地起飛。
A你看到了嗎?
東京的霓虹一定很耀眼。
耀眼到我看你看不見。
這幾年我做了好多的夢。
夢里的學校總是空無一人。
那些教室在夕陽下默默地在操場上涂抹下毛茸茸的影子。
沒有人經過。
沒有人打擾。
沒有人抱著籃球咚咚咚地跳下樓梯。
沒有人背著畫板慢悠悠地走進畫室。
人去樓空。
只有候鳥年復一年不知疲倦地飛過。
飛鳥帶不走如此龐大的思念。
于是它們安靜地盤踞在這里。
盤踞在我的夢魘深處。
在日升月沉里變得不可捉摸。
它們成了精化了仙。
在我的心里筑起頑固的城堡。
我們在那些夏天里瘋狂地簽著同學錄。
我們把自己的中文英文名字簽得比誰都花哨比誰都好看。
我們如同大明星一樣和彼此握手彼此簽名。
太陽照著我們紅紅的臉。
香樟樹下有人仰著頭喝下一整罐可樂。
在最后一門考試結束的時候我們擁擠在學校的那座古老的校門前。
我們的校服很整齊。
白襯衣在夏天里開出了耀眼的花。
我和微微坐在臺階上看著大家跳來跳去笑來笑去打來打去鬧來鬧去最后變得安靜。
安靜后有人沉默了有人轉身了有人開始小聲地哭。
這么多年就這樣無聲地過去了。
某某某曾經在這三年里愛上過某某某。
某某曾經和某某一起踢過很多場球。
某某晚上不敢上廁所總是把某某拖著一起去。
某某某哭著對某某說你以后一定不要忘記我。
我和微微看著人群慢慢地散去。
當最后一個人走出空曠的大門于是夕陽恍恍然地落下去。
我在暗中拍了拍微微的頭。
微微說真是可惜以后不能在你樓下一叫你你就咚咚咚地往下跑了。
我說是呀真是很可惜。
有淚水點地誰都當作沒看見。
呼吸變得很細很長飄在空中。
手機響了我聽到小蓓嗡嗡地哭。
小蓓說,即使嘶啞的歌唱那也是很深情的吧。
我們就這樣各自落在了天涯。
冬天里開出夏天的花。
很多次經過人民廣場我都會從福州路一直慢慢地走到外灘去。
然后坐在江邊看著周圍人來人往。
那些從不同地方到來的人群忙著照相忙著購物。
我總是恍惚地看到四年前的自己。
單薄的身子背著大大的包。
站在江邊望著浦東驚嘆得啊啊啊啊。
而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已經習慣了在外面的夜晚買杯外賣咖啡然后走過外灘這條長長的路。
身邊的人早已散去。
可是我還是想念你們。
我的兄弟姐妹。
突然想起那天在QQ上遇見小杰子。
他沖我大聲大叫說哎呀呀你這個財主快來請我吃飯。
這么多年之后我還是想起他高中的青澀的頭發和密密的胡渣。
他的QQ介紹里寫著:這個QQ號是大臉貓提供的,感謝他!
我笑得背過氣去。
他還是那個單純的人。
還是單純地叫著我死FOX。
而我卻早就開始與別人整天談著合同。
咬牙切齒機關算盡毫不手軟。
到底是誰應該哭呢?
我想講好多的事情啊我真的想講。
可是我張開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每一天都覺得是新的開始可是太陽落山后才發現什么都沒有改變。
我從離開四川那個黑色的盆地起就開始悼念了整整兩年并且還將繼續悼念下去。
離開我的人你們無法想象我對你們有多想念。
可是當我看見你們的時候我從你們眼里看到了距離。
你們覺得我是大明星了耀眼了。
你們忘記了我就是當初那個每天趴在桌子上睡覺的小狐貍。
你們忘記了香樟樹下我們敲著飯盒一路叮當走過。
我們畢業的時候唱了很多歌。
我們拍拍肩膀說常聯系啊常聯系于是我們就整整兩年沒有聯系。
早上接到微微的電話。
她告訴我這幾天一直夢見我一直夢見我。
同學告訴她一直夢見一個人那么這個人估計是快要掛掉了。
于是她慌張地發消息給我可是我一個都沒收到。
于是她就撥了我的電話告訴我她嚇得不行。
我說我沒事我活得挺好的呢你呢?
她就突然停了停聲音矮下去說,就那樣吧。
我說就那樣是哪樣啊。
于是她就不再說話。
總有些事情讓人哭。
總有些事情讓人笑。
末日下的鋤禾者。
握緊鋤頭的手冒著顫抖的汗。
刺眼的烈日下有眼淚燙傷沉默的大地。
一年一年地干枯了等待,和追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