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爭會》龍章輝的散文
答:文章在下面。
《斗爭會》原文:
作者:龍章輝
斷黑時分,少年的父親又撳亮手電筒,走向門前那片剛籠上夜色的田野。
少年的父親是集中大隊第四生產隊的植保員。
眼下正是春夏之交,大地回暖,蟲蛾開始肆虐。
父親的任務就是要和廣大的禾苗一起,與螟蛉蟲、卷葉蟲、稻飛虱等莊稼地里的階級敵人作堅決的斗爭,直到把它們全部消滅掉。
這是父親寫在植保手冊扉頁上的一句話。
父親是這樣寫的,也是這樣做的,言行一致、表里如一。
父親的斗爭方式很簡單。
在田埂邊插一根大木竿,木竿頂部懸一盞白熾燈,燈泡下面,用一只四角形的木架撐起一只盛了水和柴油的大木盆。
夜幕降臨時只要拉亮電燈,生性趨光的蟲蛾就會從四面八方飛過來。
有的猛撲在燈泡上,很快就被熾熱的燈泡燙死了;有的繞著燈光不停地飛,直到精疲力竭,一頭栽進木盆里,再也沒能飛起來。
對于蟲蛾來說,這盆滴了柴油的水簡直就是一汪死海,里面蛾尸累累、千翅競折。
這只是父親與蟲蛾斗爭的方式之一。
由于這種方式并不能將蟲蛾全部消滅掉,尚有許多蟲蛾躲在遠離光源的地方,趁著夜色趴在禾葉上密密麻麻地產卵。
幾天后,一批批蛾蛹便破殼而出,在暖風里蠕動,大口大口地吞噬著肥嫩的禾葉,直到剩下光光的稻叉。
再過幾天,那些蛾蛹又相繼長出翅膀,變成了新的蟲蛾,嗡嗡嗡嗡地在田野的上空飛翔。
所以,除了夜間的燈光戰術外,父親在白天還得搖著背式噴霧器,一丘田一丘田地開展大規模的農藥殲滅戰。
一遍下來,蟲蛾尸橫遍野,父親的手、腳也爛了一層。
禾苗們又迎訝著陽光,茁壯成長了。
本來,這份光榮的植保工作是輪不到具有四類分子家庭出身的父親來干的,但整個第四生產隊只有父親在縣一中念過一年半書,植保工作又是個知識活,生產隊在幾經討論后,最后還是確定了父親。
父親早起晚歸,也就格外賣力。
少年的名字叫宇生,是爺爺起的,取意在宇宙里生存。
少年小小年紀,名字卻很大。
若是往日,少年宇生定會跟隨父親,興奮而滿足地看著那些蟲蛾慨然赴死;或是借著燈光,從已經有些發卷的禾葉里剝出幾條青青嫩嫩的卷葉蟲,丟在地上,狠狠地踩它,踩得它肉汁迸濺。
可是今夜,少年好像有著很重的心事。
他扒了幾口飯,就坐在樓門的門坎上,木木地看著父親晃著手電筒越走越遠。
腦海里仍然浮現著白天開斗爭會的情景。
今天是星期日。
吃過早飯,父親卻意外地讓少年陪茂喜大爺去喇叭沖看牛。
走到半路,少年忽然想起彈弓拉在家里了,折轉身往回跑。
路上聽見生產隊的倉庫那邊隱隱傳來口號聲,像是在開斗爭會。
少年頓生好奇,就一溜煙跑了過去。
快到倉庫時,在一塊居高臨下的紅薯地里,少年的腳步兀地止住了,一雙大眼睜得滾圓——
越過一排排激情澎湃的脊背和一大片舉起又放下的手臂,少年看見他的頭發花白的爺爺像河邊的垂柳一樣彎著腰,頭快要勾到自己的膝蓋了。
爺爺的身體呢,就仿佛狂風暴雨中的一只小舢船,不停地顛簸顫抖。
一個聲音高喊著:勾著點!再勾著點!四類分子,呸!想跟貧下中農作對,就是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一大片聲音高喊著:打倒四類分子龍懷海!打倒四類分子……
少年仔細辯認了一下,那領頭振臂高喊的,竟然是他的二姑爺!!!
好像是,生活突然間就把它的另一面凸現在少年面前。
少年感到有些無所適從。
這是怎么了?這是為什么呢?他的爺爺,他的二姑爺!怎么會這樣呢?少年有點不能自抑,轉身就跑了。
回到家里,蒙著被子哭了一陣,又想了一陣,頭有點疼,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直到天黑,父親將房門擂得山響。
蛙鳴開始在田野上起伏。
一盞盞撲蛾燈亮也了起來。
肯定,就有一群群飛蛾抖著粉兒,從黑暗中奮不顧身地撲過去。
明擺是死路,卻不知道,真的是自取滅亡。
少年想起白天二姑爺喊的那句話,心里竟悲憫起這些飛蛾來。
可飛蛾畢竟是害蟲,它要禍害莊稼呢!少年怎么也無法將爺爺與這些飛蛾劃上等號。
少年聽父親跟母親講起過,爺爺在解放前為了逃避丁役,曾參加過國民黨的地方武裝九路軍,卻并沒有做過惡,只是為了全家人有口飯吃,若不這樣,爺爺抓了丁后,奶奶就只能拖著一窩崽女討米要飯去了。
這種做法雖然逃避了當時的現實,解放后卻被劃了階級成分,使爺爺和全家吃盡了苦頭。
少年出生后,為了不讓他幼小的心靈蒙受屈辱,每逢生產隊開斗爭會,父親就會將少年送到鄰村的外婆家里去;或是像今天一樣,讓少年去遠遠的山沖里看牛、砍柴。
少年的心里也是有所醒悟的,只是不愿揭開而已,就一直蒙著,思想上起了許多疑問,卻不敢問。
少年想起當生產隊長的二姑爺就曾多次叉著腰站在門口喊:海老老,開會去。
原來二姑爺喊的開會就是開斗爭會呢!只要爺爺或是家里其他人與貧下中農因為什么事稍稍論上半句,就會被開斗爭會。
少年上學填報家庭出身時,老師和同學總會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少年覺得看他的目光里摻含著鄙視。
有一次,課間休息,少年的同桌三伢子打了女同學梅梅一耳光,梅梅不但不惱,反而笑了;少年覺得好玩,也上去打了梅梅一耳光,梅梅卻哇地一聲哭了。
大家于是齊聲轟少年,打人犯法!四類分子打人犯法!直到老師出面制止了才平息。
少年恍然想起,那晚爺爺好像被民兵營長叫到大隊部去了。
在少年的心目中,爺爺是一個慈祥、和藹、飽讀詩書的小老頭,也許是長期低頭彎腰的緣故,他有明顯的駝背。
爺爺在大隊園藝場勞動,夜夜帶少年去那間四壁透風的杉皮木屋里作伴。
《西游記》、《三國演義》、《水滸轉》等古典文學名著就源源不斷地從爺爺的嘴里流進少年的耳朵里,那些像星星一樣閃光的歷史人物便整夜在少年的腦海里閃爍。
少年記性好。
第二天,這些隔世的故事又從少年的嘴里生動地流進了村里其他少年的耳朵里。
因此,少年在村里贏得了一個“故事大王”的稱號。
盡管出身不好,很多貧下中農子弟還是愿意走近他,聽他講故事。
有一次,鄰居友友還從家里悄悄掖了一只又香又辣的鴨腿棒給少年吃。
可少年的父親卻不允許了。
他害怕少年講得忘了形,講了錯話,招來禍害。
少年因此感到很苦惱。
就是這樣一個可敬可親的爺爺,怎么能與飛蛾這樣的害蟲劃等號呢?!如果爺爺是害蟲,那父親又是什么呢?少年只知道父親正在跟害蟲作斗爭呢!父親的斗爭范圍是不是也要包括爺爺?就像二姑爺一樣!少年突然感到恐懼和害怕。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捧著臉,一滴涼涼的淚水從指縫里滲了出來。
唉!這個世界太復雜了,真是難為了小小少年。
少年不知道,這一夜,他想的的確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問題呢!他這么小,怎么會想得明白呢?!
夜氣漸漸地涼了,父親還沒有回來。
少年狠狠心想,即便爺爺真的是壞人,他的父親卻總該算是好人了!他的父親正在沒日沒夜地跟莊稼地里的階級敵人作堅決的斗爭呢!那么,作為父親的兒子,自己也應該算是好人了!自己肯定也要算是好人了!好人是不應該受到歧視的!想到這里,少年感到有點尿憋,便站起身,走到田坎邊,沖著水田里刷刷刷地撒了好大一泡尿,頓覺全身松爽了許多。
遍野的青蛙越發叫得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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