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畫出心中的彩虹
—— 席慕容
對整個城市的色彩,我們目前還無能為力,但是,對我們自己的家,我們可以想辦法給它加一些色彩。
在孩子幼年時期,我們所要做的,就是提供他一些豐富的色彩經驗,第一個環境就是他自己的臥室,最好能用調和的色彩,就是看起來比較安靜、比較溫柔的那一種,因為幼兒休息時需要安靜的氣氛,調和的色彩可以增加這種氣氛。
假如家里太小,孩子不可能自己有一間臥室,那么,就在地的小床上下功夫吧,給他一張干凈的小床,常常給他換一些顏色很溫柔的床單和擾套,小床假如靠墻,那么媽媽試著給他在墻上畫一條彎彎彩虹,淺淺的彩虹,所有的孩子都愛彩虹,無論是畫在天上的還是畫在墻上的。
假如媽媽不會畫,那么拜托爸爸畫,假如爸爸不會畫,就讓孩子自己來試著畫.假如孩子太小太小,那么就去請鄰居的小朋友來試試看,你若怕他畫壞,可以先請他在紙上試一試,你一定會吃驚的。
我就有這樣的經驗,搬了個新家,墻壁都是新刷的,看得我手好癢。
于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就準備了一大堆水性的廣告顏料,幾支大號小號的水彩筆,在孩子房間的墻上畫起來了。
那年四歲的女兒看見了,也要來畫,于是,我給了她墻壁右下角的一個小角落,讓她盡情發揮。
我用了整面墻來發表我自己的構想,我以為我是在用孩子的心在畫,構圖與題材盡量做得幼稚有趣一點。
我們兩個人都畫完了,可是兩人作品的價值真有天淵之別。
在墻壁正中有畫得很象的大黃狗,有騎著腳踏車的胖娃娃、有花、有樹、有房子,但是,都是呆滯的,概念化的,象極了孩子們用來做填色訓練的那些笨畫冊。
而在墻壁的右下角,有一條彎彎的彩虹,彩虹下有一條水流得很急的瀑布,瀑布旁有好多塊奇怪的大石頭,瀑布前長著美麗的快樂的花朵。
四歲的女孩子還不太會拿水彩筆,不太會調色,把衣服和地面搞得很臟,可是,她在墻上畫了一張非常快樂的畫,每個來參觀的人,在看到她的那個角落時,都會不自覺地咧著嘴笑起來,說一聲:
“好可愛喲!”
是的,孩子們的心是世界上最可愛的東西。
他們沒有得失的負擔,他們也用不著去競爭,更用不著揣摩別人的好惡,他是自然地把心中的彩虹畫出來,那條他們最喜愛的彩虹。
當然,不見得我們一定要畫彩虹,我只是說:假如能多給孩子們一些選擇的機會,他就會多一些快樂的經驗。
每個人天生生理現象不同,例如有人怕熱、有人怕冷,那么前者一定會較喜歡清涼的藍綠色的調子,而后者就會比較傾向于紅橙的暖色調去。
而每個人因為生活經驗的不同,性別之間的不同,甚至有時同一個人,也會因年齡的不同,遭遇的改變,而在選擇色彩與對色彩的敏感性上產生了很大的不同,古詩有;“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就已經是對色彩的移情作用了。
因此,在對幼兒色感的培養上,父母切忌滲入自身的個人因素,以免影響了孩子的心理。
當然,這是極難做到的,只希望父母能稍微注意一點。
我自己就是無法控制的一個失敗的例子:有一陣子,我畫畫時偏愛用棕色調,沒有注意結果,一年下來,除了自己的穿著以外,丈夫所有的西裝、襯衫、領帶連手帕都是咖啡色的,女兒的大衣、皮鞋、裙子也都是咖啡色,只有小兒子因為還在襁褓,無法買到咖啡色的尿布而逃過一劫。
有一天全家人一起上街,我忽然在商店大鏡子里看到自己這一家,象極了自己在畫面上塑造的流浪者的形象,灰頭土臉的,沉悶極了。
在看到鏡子的那一剎那,先是一怔,覺得很面善,然后想通了不禁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所以,年輕的中國母親啊!我們在家中實在是個最吃重的角色,一點也疏忽不得的啊!
孩子們還小、你怎么給,他們就怎么受。
只要我們給得溫柔、給得自然,他們一定受得愉快。
所以,我希望每位母親都能幫助幼兒,讓他們養成對色彩生活的興趣,多觀察大自然的色彩變化,提高對色彩的關心,同時大膽地利用色彩表達自己內心的情感,在以后畫畫時才能以豐富的色彩來感動他自己和別人,在生活上也才能成為一個健全和聰敏的兒童。
讓我們小心地保護他心中那條美麗的彩虹。
2、成長的痕跡
——席慕容
也許事情總是不一定能如人意的。
可是,我總是在想,只要給我一段美好的回憶也就夠了。
哪怕只有一天,一個晚上,也就應該知足了。
很多愿望,我想要的,上蒼都給了我,很快或者很慢地,我都一一地接到了。
而我對青春的美的渴望,雖然好象一直沒有得到,可是走著走著,回過頭一看,好象又都已經過去了。
有幾次,當時并沒能馬上感覺到,可是,也很有幾次,我心里猛然醒悟:原來,這就是青春!
那一個夏天,我快十八歲了,和大學的同學們橫橫貫公路去寫生,住在天祥。
夏日的山綠得逼人,有一個下午,我和三個男同學一時興起,不去和別的同學寫生,卻什么也不帶,往一座被我們端詳了很多天的高山上爬去。
那是一座非常清秀的山,被眾山環繞,隱隱然有一種王者的氣質。
而當我們經過一個多小時累人的攀爬,終于到了一處長滿了芳草的斜坡時,天已經慢慢暗下來了。
面對著眼前起伏的峰巒,身后一片挺秀斜斜地延展上去的草原,風從下面的山谷里吹上來,我們驚訝地發現,在這高山上,在這長滿了荒草的高山上,竟然四處盛開著潔白的百合花。
而在那一刻,我心里開始感到一種緩慢的痛苦,好象有聲音在我耳旁,很冷酷地告訴我:你只能有這一剎那而已。
在這以前,你沒料到你會有,在這之后,你會忘掉你曾有。
百合花才是完完全全屬于這里的,而你只不過是一個過客,必得走,必得離開。
不能象百合一樣,永遠在這座山巒上生長、盛開。
黃昏時的山巒有一種溫柔而又凄愴的美麗,而我心何所歸屬?三個男孩子躺在我身后的草坡上,大聲地唱著一些流行的歌曲,荒腔走板地,一面唱一面笑。
青春原該是這樣快樂無憂的,而我,我為什么不能和他們一樣呢?為什么卻怔怔地站在這里,對這些在我眼前盛開著的山百合懷著那樣一份忌妒的心思呢?
是懷著那樣一份強烈的忌妒,我叫一位男同學替我采下一大把純白的百合,我把它們緊緊地抱在懷里,帶下山去。
可是,沒有用,真的沒有用。
正如那聲音所告訴我的一樣,我仍然無法把握住那些逝去的時刻。
而那些被我摘下的百合雖然很快地都凋謝了,可是,在我每次回想起來的時候,它們卻總是依舊長在那有著淡淡的斜陽的高山上,盛開著,清純而又潔白,在灰綠色的暮靄里,對我展現出一種永不改變和永遠無法融及的美麗。
...:::那一輪月:::...
因此,在那個晚上,當月亮照進那古老的山林里的時候,我必也曾深深地感動過吧。
當時那樣的年輕,總以為這些時刻是本來就會出現的,是我該享有的,心里的感動只是因為它們出奇的美麗而已。
卻一點也沒想到,能有那樣的一個晚上,能在初春的季節來到那樣高的一座山上,能有那樣一大片郁郁蒼蒼的林木,能有那樣一整夜清清朗朗的月光,實在是一種人間稀有的遇合,一場永不會再重現的夢境。
那天晚上,站在那條曲折的山徑前的時候,我剛剛二十歲,月亮剛剛從山邊升起。
那是怎樣的一輪月啊!
在它還沒出現的時候,世界一片陰暗,小徑顯得幽深可怕,我幾乎沒有勇氣舉步。
而當月亮從山后升起來的時候,就在那一剎那之間,所有的事與物都和月亮一樣,對我發出一種如水般清明透亮的光澤,我的心也在那剎那之間,變得飽滿、快樂和安詳。
幸福有時候就只是一種非常單純的感覺而且。
在那一夜,當我順著那一條長滿了羊齒植物的小徑,緩緩地往山上走去的時候,也許是因為路的迂回,也許是因為心中的快樂,竟然一點也不覺得攀爬的辛苦和費力。
走到一塊林木稍微稀疏的空地上,剛好有幾塊大石頭可以讓我們坐下來休息一下,當我抬頭仰望天空的時候,只覺得那些樹怎么長得那樣直,那樣高。
月光在那樣清朗的天空上如水銀般直瀉下來,把我整個人都浸在月光里,覺得心也變得透明起來了。
青春真如醇酒,似乎都在那夜被我一飲而盡,薰然而又芬芳。
那是怎樣的一種青春啊!
而并不是夜夜都能有那樣一輪滿月的,也并不是人人都能遇到那樣的一輪滿月的。
青春的美麗與珍貴,就在于它的無邪與無瑕在于它的可遇而不可求,在于它的永不重回。
而今日的我,在悵然回顧時的我,對造物的安排,除了驚訝與贊嘆之外,還有—份在年輕的日子里所沒能察覺到的,一份深深的信服與感激。
...:::八里渡船頭:::...
說不上來是為了什么。
每一次,在眼前的工作越積越多的時候,在又忙又累地拼過一陣子以后,或者,在心里若有所失的時候;我就很想一個人再去一次淡水。
只想去走一趟那條長長窄窄的老街,想去坐一趟渡船,再渡一次,渡我到對岸。
對岸就是那個古舊的地方,那個很早很早的時候就有的地方,那個有著一個很樸拙和溫柔的名字的地方棗八里渡船頭。
在這世界上,很多事與物都會改變,而且改變得很快,改變得很大,因此,我已經開始提防起來了。
每次在碰到那樣的時刻的時候,心里就早已筑起一座厚厚的墻,把最柔弱的一處保護起來,竭力使自己不要受傷。
幾次之后.墻越筑越厚,在日子久了以后,竟然會忘了在自己的心中,曾經有過一處不能碰觸的弱點了。
可是,當有一次,不能置信的一次,在面對著經過那么多年,仍然堅持著,怎樣也不肯改變,并且依然如年輕時那樣對我微笑,愛憐地俯視著我的那一座山巒時,我心中最柔弱的那一點忽然蘇醒了,并已以驚人的速度膨脹了起來。
那是一個初冬的下午。
好多年沒有來了,在一個偶然的機緣之下,我坐上了渡船。
心用本來是很煩躁的,因為要應付那么多陌生的人,要說出那么多客套的話,那樣地勉強和不情愿。
可是,當我走到淡水港邊那個古舊的碼頭前時,忽然覺得有些什么東西似曾相識,有些什么非常安靜的氣氛進入我心中,使得我整個人也逐漸地安靜了下來。
上了船以后,船慢慢往對岸過去。
海風就一直吹著我的臉和我的衣裳,海島從船頭掠過。
我靜靜地凝視著對岸的觀音山,那對我逼近的山色,忽而碧綠,忽而灰藍,忽而淡紫,而每一種變化與每一種顏色都似曾相識。
是了!那就是一直縈繞在我心中的那種記憶和那種顏色。
無法敘述、無法描繪也無人能相信的那種心事,還有,還有那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有的那種憂傷。
隔了那么多年,重來過渡,憂傷竟然仍然在那里。
在暮色蒼茫的渡口前,在靜靜地俯視著我的山巒之間,憂傷竟然仍然在那里等待著我。
而那一剎那,我心里最柔弱的那一部份終于被觸痛了,傷口來新裂開,熱血迸出,淚如泉涌。
原來,原來世間一切都可傷人。
改變可以傷人,不變卻也可以傷人。
所有的一切都要怪那顆固執的怎樣也不肯忘記的心。
原來,年輕的時候感覺到的那種不舍,那種對造物安排的無奈,在二十年后,竟然又重新而且非常強烈地來到心中。
盡管周遭有些事物確然已經改變了,盡管官許多線索與痕跡都已經消失了,卻仍然有些不變的見證還堅持地存在著。
那就是迎面而來高高聳立的觀音山,和陡削狹窄長長地延伸到海中的棗八里渡船頭。
從此,這一處地方就變成了我的一種隱秘的疼痛,也因而更變成了一種隱秘的安慰。
每當我想逃離永遠堆積在眼前的工作的時候,每當我心里覺得非常疲倦的時候,我就很想一個人再去一次淡水。
想去走一趟那條長長窄窄的老街,想去向坐一趟渡船,再渡一次,渡我到對岸。
渡我到我的對岸。
...:::在南下的火車上:::...
有時候,對事物起了珍惜之心,常常只是因為一個念頭而已,這個念頭就是:棗這是我一生中僅有的一次,僅有的一件。
然后,所有的愛戀與疼惜就都從此而生,一發而不可遏止了。
而無論求得到或者求不到,總會有憂傷與怨恨,生活因此就開始變得艱難與復雜起來。
而現在,坐在南下的火車上,看窗外風景一段一段的過去,我才忽然發現,我一生中僅有的一次又豈只是一些零碎的事與物而已呢?
我自己的生命,我自己的一生,也是我只能擁有一次的,也是我僅有的一件啊!
那么,一切來的,都會過去,一切過去的,將永不會再回來,是我這僅有的一生中,僅有的一條定律了。
那么,既然是這樣,我又何必對某些事戀戀不舍,對某些人念念不忘呢?
既然是這樣,為什么在相見時仍會狂喜,在離別后仍會憂傷呢?
既然沒有一段永遠停駐的時間,沒有一個永遠不變的空間,我就好象一個沒有起點沒有終點的流浪者,我又有什么能力去搜集那些我珍愛的事物呢?搜集來了以后,又能放在哪里呢?
而現在,坐在南下的火車上,手不停筆的我,又為的是什么呢?
我一直覺得,世間的一切都早有安排,只是,時機沒到時,你就不能領會,而到了能夠讓你領會的那一剎那,就是你的緣份了。
有緣的人,總是在花好月圓的時候相遇,在剛好的時間里明白應該明白的事,不多也不少,不早也不遲,才能在剛好的時刻里說出剛好的話,結成剛好的姻緣。
而無緣的人,就總是要彼此錯過了。
若真的能就此錯過的話倒也罷了,因為那樣的話,就如同兩個一世也沒能相逢的陌生人一樣,既然不相知,也就沒有得失,也就不會有傷痕,更不會有無緣的遺憾了。
遺憾的是那種事后才能明白的“緣”。
總是在“互相錯過”的場合里發生。
總是在擦身而過之后,才發現,你曾經對我說了一些我盼望已久的話語,可是,在你說話的時候,我為什么聽不懂呢?而當我回過頭來在人群中慌亂地重導你時,你為什么又消失不見了呢?
年輕時的你我已是不可再尋的了,人生竟然是一場有規律的陰錯陽差。
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一種成長的痕跡,撫之悵然,但卻無處追尋。
只能在一段一段過去的時光里,品味著一段又一段不同的滄桑。
可笑的是,明知道演出的應該是一場悲劇,卻偏偏還要認為,在盈眶的熱淚之中仍然含有一種甜蜜的憂傷。
這必然是上蒼給予所有無緣的人的一種補償吧。
生活因此才能繼續下去,才會有那么多同樣的故事在幾千年之中不斷地上演,而在那些無緣的人的心里,才會常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模糊的愁思吧。
而此刻,坐在南下的火車上,窗外的天已經暗下來了。
車廂里亮起燈來,旅客很少,因而這一節車廂顯得特別的清潔和安靜。
我從車窗望出去,外面的田野是漆黑的,因此,車窗象是一面暗色的鏡子,照出了我流淚的容顏。
在這面突然出現的鏡子前,我才發現:原來不管我怎樣熱愛我的生活,不管我怎樣惋惜與你的錯過,不管我怎樣努力地要重尋那些成長的痕跡;所有的時刻仍然都要過去。
在一切痛苦與歡樂之下,生命仍然要靜靜地流逝,永不再重回。
也許,在好多年以后,我唯一能記得的,就是在這列南下的火車上,在這面暗色的鏡前,我頰上的淚珠所給我的那種有點溫熱又有點冰冽的感覺了吧。
3、寫給生命
作者:席慕容
我站在月亮底下畫鉛筆速寫。
月亮好亮,我就站在田野的中間用黑色和褐色的鉛筆交替地描繪著。
最先要畫下的是遠處那一排參差的樹影,用極重極深的黑來畫出它們濃密的枝葉。
在樹下是慢慢綿延過來的阡陌,田里種的是番薯,在月光下有著一種淺淡而又細致的光澤。
整個天空沒有一片云,只有月色和星斗。
我能認出來的是獵人星座,就在我的前方,在月亮下面閃耀著,天空的顏色透明又潔凈,一如這夜里整個田野的氣息。
月亮好亮,在我的速寫本上反映出一層柔白的光輝來,所有精略和精密的線條都因此能看得更加清楚,我站在田里,慢慢地一筆一筆地畫著,心里很安定也很安靜。
家就在十幾二十步之外,孩子們都已經做完了功課上床睡覺了,丈夫正在他的燈下寫他永遠寫不完的功課,而我呢?我決定我今天晚上的功課要在月亮底下做。
鄰家的狗過來看一看,知道是我之后也就釋然了,在周圍巡視了幾圈之后,干脆就在我的腳旁睡了下來。
我家的小狗反倒很不安,不明白我為什么不肯回家,所以它就一會兒跑回去一會兒又跑過來的,在番薯的莖葉間不停地拔弄出細細碎碎的聲音。
鄉間的夜出奇的安靜,鄰居們都習慣早睡,偶爾有夜歸的行人也只是從田野旁邊那條小路遠遠經過,有時候會咳嗽一聲,聲音從月色里傳過來也變得比較輕柔。
多好的月色啊!滿月的光輝浸潤著整塊土地,土地上一切的生命都有了一種在白晝時從來也想象不出的顏色。
這樣美麗的世界就在我的眼前,既不虛幻也非夢境,只是讓人無法置信。
所以,我想,等我把這些速寫的稿子整理好,在畫布上畫出了這種月色之后,恐怕也有一些人會認為我所描繪的是一種虛無的美吧。
我一面畫一面禁不住微笑了起來。
風從田野那頭吹過,在竹林間來回穿梭,月是更高更圓了,整個夜空澄澈無比。
生命里也應該有這樣一種澄澈的時刻吧?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希望,只是一筆一筆慢慢地描摹,在月亮底下,安靜地做我自己該做的功課。
(二)
對著一班十九、二十歲,剛開始上油畫課的學生,我喜歡告訴他們一個故事。
這是我大學同班同學的故事。
我這個同學有很好的繪畫基礎,人又認真,進了大學以后發愿要沿著西方美術史一路畫下來,對每一個畫派的觀念與技法都了解并且實驗了之后,再來開創他自己的風格。
他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夠畫出真正扎實的作品來。
一年級的時候,他的風景都是塞尚的,二年級的時候,喜孜孜地向我宣布:
“我已經畫到野獸派了!”
然后三年級、四年級,然后教書,然后出國,很多年都不通音訊,最后得到的消息是他終于得到了博士學位,成為一個美術史與美術理論方面的專家了。
我每次想到這件事,都不知道是悲是喜。
原來要成為一個創作的藝術家,除了要知道吸收許多知識之外,也要懂得排拒許多知識才行的啊!創作本身原來具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排他性。
一個優秀的藝術家就是在某一方面的表現能夠達到極致的人,而因為要走向極致,所以就不可能完全跟著別人的腳步去走,更不可能在自己的一生里走完所有別人曾經走過的路。
在藝術的領域里,我們要找到自己的極致,就需要先明白自己的極限,需要先明白自己和別人不盡相同的那一點。
4、反省與回顧
席慕蓉
從人類開始群居以來,就出現了一種權威的引導。
有時候是為了群體的福祉,有時候卻只是為了便于管理,無論出發點是善意還是惡意的,最后總是要以完全消除了個人的自我意識為終結。
為了要群眾接受訓練,并且深信不移,因此,這種價值導向必須出現在一切事物上,當然也包括了文學,包括了詩。
于是,幾千年來,把高亢的、陽性的、關于國族、關于群體的作品,都定位在最高點,并且以此來評斷詩人和選擇詩人。
這種引導,在中國的控制階層里做得最為成功,竟然變成了歷代文人的傳統思想和標準。
在太平歲月,這樣的標準并沒有人在意,也沒有人反對。
但是,在長年征戰的時代里,因為戰爭、因為混亂、因為群體和個人的創傷所導致的痛苦與不安,終于讓信仰崩潰,價值幻滅,讓群眾在傷痛與懷疑之中,有了重新反省的機會,個人的自我意識因此而得以重新出現。
這種反省,有時候是自覺的,有時候卻是不自覺的。
而兩千年前,東漢末年一群流離傷亂的中國人,卻都把它們寫進《古詩十九首》里面去了。
少年之時,初讀《古詩十九首》,真是心靈震動。
那時候太年輕,不能明白其中的原因,只覺得有許多首仿佛都早已相識,仿佛等待已久的就是這些感覺,這些詩句。
其實那就是在僵硬的國文課本之外,少年的我,第一次接觸到人性深處的呼喚。
從此,詩,成為我與外在世界抗衡的一種力量。
不過,真正開始持續不斷地寫詩,是在離家到歐洲讀書之后。
布魯塞爾四季分明,一個人行走在霏霏雨雪或者依依楊柳之間,感覺到古詩里的字句和兩千年之后的此刻并沒有什么差別,感覺到時光其實就在身邊和心中匆匆轉換,不禁想要提筆去捕捉一些什么。
二十多年了,這樣的心情時隱時現。
在混亂與瑣碎的日常生活里,我常常會渴望有個安靜的夜晚,好能攤開稿紙,離開一切世俗的標準,用靜觀的角度來測量距離,看那隱藏在變幻與流動之后的時光不變的面容,看漫長歲月中的踟躕與猶疑如何游走在短短的字里行間,最后一一顯現。
在這樣的時刻里,所有的感覺都變得非常安靜與透明,我終于得以與自己共處,一無所爭,也一無所獲。
在寫詩的當時,并不能夠很清楚地去反省,如今再來回想,才發覺這其實就是我的心靈,在長年離亂的不安與無奈里,給自己找到的最后的平衡點罷。
還記得十一年前,《七里香》剛剛出版的時候,有了許多反應,更有人認為像我這樣生活幸福的人,應該是無憂無慮的,怎么可以寫出這些詩來?
只有痖弦,對我說了一句話,他說:
"什么叫做無憂無慮?一個遠離族群的蒙古人生活在漢族的世界里,沒見過自己的家鄉,不認識自己的語文,這生存的本身就是一個悲劇啊!"
那天,忠孝東路上陽光燦爛,人群熙來攘往,仿佛是太來盛世,然而,終于有詩人了解我,了解我們這一代人的心事。
在這個流離傷亂的時代里,不只是我而已,只要站在街頭試問一下,有哪一個中國人心里沒有傷痛?有哪一個中國人可以被稱得上是"幸福"的呢?
不幸生逢亂世的我們,無論是寫詩的人還是讀詩的人,都不過只是想要在這種混亂不安的日子里,在外界與內在的不可抗拒的壓力之下,努力為自己求得一點點心靈上的清明罷了。
我原來以為,也許生活能如一條河流,盡管曲折,還是可以迂迂回回地流下去。
但是,一九八九年夏天,初見蒙古高原,我心中多年維持的平衡又被推翻了。
距離完全消失,一如蔣勛所說,我陷入了喜悅、憤怒和痛苦種種情緒互相沖擊的漩渦里。
蔣勛對我說,我在《高高的騰格里》那首詩所遇到的困難,是因為原來習慣的語句無法表達出現在的心境,所以才覺得寫不下去了。
他說,只要能沖破這種文字上的障礙,以后應該可以進入一個更為開闊的世界。
我很感激他的鼓勵。
可是,我依舊認為,在詩的創作生命里,那曾經屬于我的最美好的一部分,如今已經消失了。
即或在將來,我也許能把《高高的騰格里》那首詩寫完,也許還可以再多寫幾首,但是,我想,最為我所珍惜的那種安靜與透明的感覺,恐怕是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生命果真如一條河流,如今終于來到了我的出海口,眼前煙波浩瀚,無邊無際,還無從辨識方向,只有血脈深處那強烈的呼喚在導引著我。
初識高原故土,想要去探尋想要去了解的渴望令我沸騰,詩,終于被遠遠地遺留在那沙岸上了。
當然,也由不得我去后悔,只是心里總有些牽掛,所以才會想出版這樣一本詩集,給自己,也給朋友,說:
"這是二十五年來的一些成績,希望你能喜歡。"
同時要再一次感謝引導我進入詩的世界里的許多位詩人。
這么多年來,他們不斷地提醒我,詩,其實無所謂"廣大"與"狹小",一首詩的真正可貴之處只在于它能否觸動人心。
在平日,我們用語言將自己禁錮起來,然而我深愛的詩人在他的詩里將我的心靈釋放。
這就是我對詩的堅持與信仰。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八日寫于新竹風城
5、前緣
人若能轉世,世間若真有輪回,那么,我愛,我們前生曾經是什么?
你若曾是江南采蓮的女子,我必是你皓腕下錯過的那一朵。
你若曾是那個逃學的頑童,我必是從你袋中掉落的那顆嶄新的彈珠,在路旁草叢里,目送你毫不知情地遠去。
你若曾是面壁的高僧,我必是殿前的那一炷香,焚燒著,陪伴過你一段靜穆的時光。
因此,今生相逢,總覺得有些前緣未盡,卻又很恍惚,無法仔細地去分辨,無法一一地向你說出。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