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失去選擇自己熟悉、喜愛、擅長的題材來進行創作的自由后,會有什么后果?為更
清楚地認識這個問題,請看兩個沈從文的真實故事。
沈從文是公認的“美文”大師,他熟悉、喜愛和擅長的東西,都寫得極為精美。
1949年
后,他遠離喧囂動蕩的文壇,隱身歷史博物館,研究起文物和古代服裝來。
《人有病 天
知否》一書的作者陳徒手記述了沈從文的兒子沈虎雛的一段話:“他在革大時就準備寫
老炊事員,這位老炊事員是勞模,他的畫像與馬恩列斯像堂而皇之地掛在一起,這是延
安傳統。
父親去四川參加土改,還多次修改這篇小說,改了不止七稿。
實際上沒人組織
他寫這類稿子,他只想找回‘用筆’的能力,歌頌樸素的勞動者,寫得很吃力,投入很
大精力。
但寫得不成功,不大像小說,文字不好,拿不出去。”
真不敢相信“文字不好,拿不出去”說的是沈從文!在這同一本書里,作者講述的另一件
事更加令人痛心:1958年**時,沈從文去了五趟十三陵水庫,既參加勞動,又進行
一些參觀采訪;回來后寫了一篇報道型散文《管木料廠的幾個青年》,收入當年有關十
三陵水庫的小冊子中。
幾十年后編父親全集,沈虎雛反復閱讀手稿,留下一句長嘆:“
他那時費了很大的勁寫東西,可是一個工地的通訊員寫這類文章比他還順溜。”
我不敢,也不忍把寫《邊城》的沈從文同上面講的那個沈從文想成一個人,這太殘酷了
。
當失去了選擇自己喜愛的題材來進行藝術創作的自由后,這樣天才的作家,筆竟會澀
到不如一個工地的通訊員!
沈從文的個人心靈史上,1949年是極為苦痛的一章。
當年3月,他兩度自殺。
先是長子沈龍朱看到他將手伸到電線插頭上,慌亂中沈龍朱拔掉電源將父親蹬開;
再是將自己反鎖在房內,用刀片割開手腕動脈及頸上血管,并喝了些煤油。
及至有人破
窗而入,已是鮮血四濺。
獲救后,沈從文一度“住在一個精神病院療養”。
“北平城是和平解放的……我卻在自己作成的思想戰爭中病倒下來了。”兩年后沈
從文公開檢討說。
在沈從文的學生、作家汪曾祺看來,沈從文受到“致命的一擊”,是1948年3月郭沫
若發表了《斥反動文藝》,將沈從文定為“桃紅色”的“反動”作家。
文中斥道:“特
別是沈從文,他一直有意識地作為反動派而活動著。”
時代突變,“社會全部及個人理想,似乎均得在變動下重新安排”,沈從文發現“
我搞的全錯了。
一切工作信心全崩潰了。”
及至1949年元月,他的內心發出這樣的呻吟:“我應當休息了,神經已發展到一個
我能適應的最高點上。
我不毀也會瘋去。”“給我不太痛苦的休息,不用醒,就好了,
我說的全無人明白。
沒有一個朋友肯明白敢明白我并不瘋。”
即使在家人朋友間,他亦陷入孤獨。
“當時,我們覺得他落后,拖后腿,一家人亂
糟糟的。”40多年后夫人張兆和回憶說。
而在次子沈虎雛的回憶中,“(當時)我們覺
得他的苦悶沒道理,整個社會都在歡天喜地迎接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且你生什么病
不好,你得個神經病,神經病就是思想問題”。
“外有窘迫,內多矛盾”,沈從文“神經在過分疲乏中,終于逐漸失去常度”。
1949年的兩次自殺,雖都獲救,然而一當他由“瘋”恢復“正常”,作為一名作家
,沈從文便“死”了。
至1948年,此前的20余年間,沈從文寫下小說近300萬字。
此后,他再未寫過小說。
學生輩作家林斤瀾見他太過冷落,拉他參加一個會議,主持人最后禮節性地請沈先生說
話,他只道:“我不會寫小說,我不太懂小說。”
對命運如此的捉弄,沈從文似乎早有預料。
1949年元旦前夕,他即意識到自己前二
三十年來的用筆方式“統統由一個‘思’字出發,此時卻必須用‘信’字起步,或不容
易扭轉,過不多久,即未被迫擱筆,亦終得把筆擱下。
這是我們一代若干人必然結果。”
1961年沈從文也曾有機會再行創作。
據沈虎雛說:“他封筆以后,黨的高層一直希
望他能夠寫東西,包括總理、主席都當面說過這些話。
胡喬木寫信給他愿意為他重返文
壇作安排。”他原擬以張兆和的堂兄———犧牲于1936年的**員張鼎和———一生
斗爭事跡為題材寫一部長篇小說,卻最終放棄。
張兆和回憶說:“1961年熱鬧,他想寫
,但是框框太多,一碰到具體怎樣寫,他就不行了。
沒有多大把握,寫了也寫不好。”
沈從文本人則在1969年寫道:“給我機會再去人民大學教書,怕犯錯誤,不敢去。
勉勵我再去寫小說,缺少新生活經驗,不敢去。
……我生命是黨所給我的,能少做錯事
就好了。”
沈從文一生“不懂政治”。
1949年前,他堅持“作家不介入分合不定的政治”,不
加入“反動”或“進步”的文學集團;“解放后他一心一意只想做一條不太讓人翻動的
被文火慢慢煎的味道過得去的小魚,有朝一日以便‘對人類有所貢獻’”。
但詭異的是,1953年,開明書店通知他,由于“內容過時”,他的書盡數銷毀;而
1954年,從香港傳來消息,他“所有作品,在臺灣均禁止”。
沈從文“躲”進歷史博物館里鑒定、收藏文物去了。
他還常去午門樓上展覽會自愿
當解說員。
1949年底,沈從文的精神危機已然舒解,父子間當時留下這樣一段對話:
“……我那么一面工作,一面學習,正是為人民服務!”
“既然為人民服務,就應該快快樂樂去做!”
“照我個人說來,快樂也要學習的。
我在努力學習。
……”
不知道沈先生在其后的歲月中是否學會快樂。
只知,1985年有數人一起訪問沈從文
,說起“**”中他打掃女廁所,在場一位女記者動情地擁住他肩膀說:“沈老,您真
是受苦受委屈了!”不想,83歲的老人當下抱著她的胳膊,嚎啕大哭起來,“哭得就像
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什么話都不說,就是不停地哭,鼻涕眼淚滿臉地大哭”。
所有人都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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