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短歌在灘涂
●蘇葉
去年十月,我們訪問了江蘇鹽城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
這里蘆獲蒼蒼,四野茫茫,是美麗的丹頂鶴從遙遠的黑龍江飛來過冬之地。
到這里來,原不為尋找奇跡。
我已經習慣了奇跡身上的虛榮,習慣了低著眼睛,從奇跡的五色花旁匆匆而去。
我以為這一次我也只需隨車來往,半醒半睡,把自己塞在一層一層的椰子殼里。
但是這里的灘涂平闊而遼遠,遠到幾乎看不見地平線,遠到讓我忍不住將頭探出車窗外,想把蘆花和清風永遠留在面頰上。
不明白大海為什么要收斂自己,每年讓灘涂向它伸展一公里。
它是因為想獲得才給予的嗎?可這兒又能收獲些什么呢?
這里的土地留著苦腥,腳步再輕,鞋幫上也會留下一道白花花的鹽堿水印。
所以這里只生長小蘆葦和茅草,還有長不大的刺槐,苦楝子樹也不高。
我來的時候,夏天已過,冬天未到,是徒勞的秋風在補綴盛筵和散席之間的失調。
平淡的草野一望無涯,黃的和綠的在打架。
灰掠鳥是成群結隊的牢騷客,此外就是一些冷漠的小野花。
水沼倒像草灘深處散著的星,純藍的眼睛渴慕著天真的白云。
蘆葦如霜似雪,瀟灑得風流,樸素得高傲,身邊濺滿了殷紅的鹽蒿草。
這些鹽蒿像已被遺忘的勇士的血,一叢叢,一攤攤。
顏色有些黯淡了。
我常常因為抗拒而軟弱,因為貧困而富饒,因為麻木而蘇醒,闊大得寂寥的荒灘哪,又讓我聽見了椰子殼里蹦跳的心聲!
我忽然明白了丹頂鶴的選擇……
北國嚴冬的冰雪,是肅殺萬物的兇神;南國瑰麗的紅黃綠紫,熱鬧得也有些過分。
只有這里,風瀟瀟,草深深,大海在草叢中低吟。
原來深沉的盡頭就是平淡!原來美麗和珍奇要保護自己,既需要堅忍的抗衡,也需要明智的寂寞!
我自然不是一只丹頂鶴。
我沒有潔白的羽毛,也沒有修長的雙腿和纖巧的腳。
我只有負重的脖子,粗劣的雙翅。
我只想飛完我該飛的路程,躲過箭矢。
我也想要一片不被驚擾的草澤,然而除卻幻想,我不知何之。
我只好踅步在人海,有時扇起翅膀,有時被石子打傷。
我羨慕人們留連的深情在眼睛與眼睛之間纏繞,我恐懼人們冷冷的刀劍在睫毛與睫毛中彈跳,我更驚惶有些活著的瞳孔仁過早地貼上了“死”的封條……
由于比這一切還要多的一切,我常常因為要哭了才笑,想笑我才哭。
我因為相信才懷疑,因為不想懷疑又把懷疑重復。
一只笨鳥也變得痙攣了。
痙攣地前行,痙攣地逃跑,痙攣地默然觀望,痙攣地癡心尋找。
痙攣的扭曲的脾性,是不是會把好心的人也刺傷了?!
第一次這樣心驚地自問,美麗的草灘變得格外寂靜。
空氣里散播著憂傷的清芬,仿佛默認了這樣一個事實:小河一旦倔強起來就失去了往日的明凈。
告訴我,你這棵孤單的苧麻,你的筋絡堅韌粗壯,是以拋舍絲絨般的花朵為代價的嗎?
告訴我,野菊花,難道你真的不需要風的擁抱,云的親吻,不需要月光輕輕的摩挲?
只怕是一切都晚了,殘缺傷害了我,我又加重了它。
為了存在和繁衍,每一粒草子都付出了代價。
我一個人在草灘上走得很遠,從那邊捧回一把蘆葦。
滿灘涂都是這些流蘇似的旗穗兒,秋風里說不盡它那蒼涼的嫵媚。
這里是丹頂鶴過冬的地方,我也把自己的影子悄悄地留在了草梢上。
這里水不甜,花不香,可是它用它的自然和坦蕩,使一顆疲憊早衰的心哪,顫顫地又張開了翅膀……
選自《蘇葉散文自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