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有兩個母親:一個是生我的那個母親;一個是我的祖國母親。
我對這兩個母親懷著同樣崇高的敬意和同樣真摯的愛慕。
我六歲離開我的生母,到城里去住。
中間曾回故鄉兩次,都是奔喪,只在母親身邊呆了幾天,仍然回到城里。
最后一別八年,在我讀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母親棄養,只活了四十多
歲。
我痛哭了幾年,食不下咽,寢不安席。
我真想隨母親于地下。
我的愿望沒能實現。
從此我就成了沒有母親的孤兒。
一個缺少母愛的孩子,是靈魂不全的人。
我懷著不全的靈魂,抱終天之恨。
一想到母親,就淚流不止,數十年如一日。
如今到了德國,來到哥廷根這一座孤寂的小城,不知道是為什么,母親頻來入夢。
我的祖國母親,我這是第一次離開她。
離開的時間只有短短幾個月,不知道是為什么,我這個母親也頻來入夢。
為了保存當時真實的感情,避免用今天的情感篡改當時的感情,我現在不加敘述,不作描繪,只從初到哥廷根的日記中摘抄幾段:
1935年11月16日
不久外面就黑起來了。
我覺得這黃昏的時候最有意思。
我不開燈,只沉默地站在窗前,看暗夜漸漸織上天空,織上對面的屋頂。
一切都沉在朦朧的薄暗中。
我的心往往在沉靜到不能再沉靜的氛圍里,活動起來。
這活動是輕微的,我簡直不知道有這樣的活動。
我想到故鄉,故鄉里的老朋友,心里有點酸酸的,有點凄涼。
然而這凄涼卻并不同普通的凄涼一樣,是甜蜜的,濃濃的,有說不出的味道,濃濃地糊在心頭。
11月18日
從好幾天以前,房東太太就向我說,她的兒子今天家來,從學校回家來,她高興得不得了。
……但兒子只是不來,她的神色有點沮喪。
她又說,晚上還有一趟車,說不定他會來的。
我看了她的神氣,想到自己的在故鄉地下臥著的母親,我真想哭!我現在才知道,古今中外的母親都是一樣的!
11月20日
我現在還真是想家,想故國,想故國里的朋友。
我有時簡直想得不能忍耐。
11月28日
我仰在沙發上,聽風聲在窗外過路。
風里夾著雨。
天色陰得如黑夜。
心里思潮起伏,又想起故國了。
12月6日
近幾天來,心情安定多了。
以前我真覺得二年太長;同時,在這里無論衣食住行哪一方面都感到不舒服,所以這二年簡直似乎無論如何也忍受不下來了。
從初到哥廷根的日記里,我暫時引用這幾段。
實際上,類似的地方還有不少,從這幾段中也可見一斑了。
總之,我不想在國外呆。
一想到我的母親和祖國母親,就心潮騰涌,惶惶不可終日,留在國外的念頭連影兒都沒有。
幾個月以后,在1936年7月11日,我寫了一篇散文,題目叫《尋夢》。
開頭一段是:
夜里夢到母親,我哭著醒來。
醒來再想捉住這夢的時候,夢卻早不知道飛到什么地方去了。
下面描繪在夢里見到母親的情景。
最后一段是:
天哪!連一個清清楚楚的夢都不給我嗎?我悵望灰天,在淚光里,幻出母親的面影。
我在國內的時候,只懷念,也只有可能懷念一個母親。
現在到國外來了,在我的懷念中就增添了一個祖國母親。
這種懷念,在初到哥廷根的時候,異常強烈。
以后也沒有斷過。
對這兩位母親的懷念,一直伴隨著我度過了在德國的十年,在歐洲的十一年。
回答者: 風柔0 - 一級 2010-9-27 20:14
尋夢
季羨林
夜里夢到母親,我哭著醒來。
醒來再想捉住這夢的時候,夢卻早不知道飛到什么地方
去了。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黑暗,一直看到只覺得自己的眼睛在發亮。
眼前飛動著夢的碎片,但當我想到把這些夢的碎片捉起來湊成一個整個的時候,連碎片也不知道飛到什么地方去了。
眼前剩下的就只有母親依稀的面影……
在夢里向我走來的就是這面影。
我只記得,當這面影才出現的時候,四周灰蒙蒙的,母親仿佛從云堆里走下來,臉上的表情有點兒同平常不一樣,像笑,又像哭,但終于向我走來了。
我是在什么地方呢?這連我自己也有點兒弄不清楚。
最初我覺得自己是在現在住的屋子里。
母親就這樣一推屋角上的小門,走了進來,橘黃色的電燈罩的穗子就罩在母親頭上。
于是我又想了開去,想到哥廷根的全城:我每天去上課走過的兩旁有驚人的粗的橡樹的古舊的城墻,斑駁陸離的灰黑色的老教堂,教堂頂上的高得有點兒古怪的尖塔,尖塔上面的晴空。
然而,我的眼前一閃,立刻閃出一片蘆葦。
蘆葦的稀薄處還隱隱約約地射出了水的清光。
這是故鄉里屋后面的大葦坑。
于是我立刻感覺到,不但我自己是在這葦坑的邊上,連母親的面影也是在這葦坑的邊上向我走來了。
我又想到,當我童年還沒有離開故鄉的時候,每個夏天的早晨,天還沒亮,我就起來,沿了這葦坑走去,很小心地向水里面看著。
當我看到暗黑的水面下有什么東西在發著白亮的時候,我伸下手去一摸,是一只白而且大的鴨蛋。
我寫不出當時快樂的心情。
這時再抬頭看,往往可以看到對岸空地里的大楊樹頂上正有一抹淡紅的朝陽———兩年前的一個秋天,母親就靜臥在這楊樹的下面,永遠地,永遠地。
現在又在靠近楊樹的坑旁看到她生前八年沒見面的兒子了。
但隨了這葦坑閃出的卻是一枝白色燈籠似的小花,而且就在母親的手里。
我真想不出故鄉里什么地方有過這樣的花。
我終于又想了回來,想到哥廷根,想到現在住的屋子。
屋子正中的桌子上兩天前房東曾給擺上這樣一瓶花。
那么,母親畢竟是到哥廷根來過了,夢里的我也畢竟在哥廷根見過母親了。
想來想去,眼前的影子漸漸亂了起來。
教堂尖塔的影子套上了故鄉的大葦坑,在這不遠的后面又現出一朵朵燈籠似的白花,在這一些的前面若隱若現的是母親的面影。
我終于也不知道究竟在什么地方看到母親了。
我努力壓住思緒,使自己的心靜了下來,窗外立刻傳來潺潺的雨聲,枕上也覺得微微有寒意。
我起來拉開窗幔,一縷清光透進來。
我向外悵望,希望發現母親的足跡。
但看到的卻是每天看到的那一排窗戶,現在都沉浸在靜寂中,里面的夢該是甜蜜的吧!
但我的夢卻早飛得連影都沒有了,只在心頭有一線白色的微痕,蜿蜒出去,從這異域的小城一直到故鄉大楊樹下母親的墓邊,還在暗暗地替母親擔著心:這樣的雨夜怎能跋涉這樣長的路來看自己的兒子呢?此外,眼前只是一片空,什么東西也看不到了。
天哪!連一個清清楚楚的夢都不給我嗎?我悵望 灰天,在淚光里,幻出母親的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