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娘家是北平德勝門外,土城兒外邊,通大鐘寺的大路上的一個小村里。
村里一共有四五家人家,都姓馬。
大家都種點不十分肥美的地,但是與我同輩的兄弟們,也有當兵的,作木匠的,作泥水匠的,和當巡察的。
他們雖然是農家,卻養不起牛馬,人手不夠的時候,婦女便也須下地作活。
母親生在農家,所以勤儉誠實,身體也好。
這一點事實卻極重要,因為假若我沒有這樣的一位母親,我以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的打個折扣了。
兄不到十歲,三姐十二、三歲,我才一歲半,全仗母親獨力撫養了。
父親的寡姐跟我們一塊兒住,她吸鴉片,她喜摸紙牌,她的脾氣極壞。
為我們的衣食,母親要給人家洗衣服,縫補或裁縫衣裳。
在我的記憶中,她的手終年是鮮紅微腫的。
白天,她洗衣服,洗一兩大綠瓦盆。
她作事永遠絲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戶們送來的黑如鐵的布襪,她也給洗得雪白。
晚間,她與三姐抱著一盞油燈,還要縫補衣服,一直到半夜。
她終年沒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還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
桌椅都是舊的,柜門的銅活久已殘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面上沒有塵土,殘破的銅活發著光。
院中,父親遺留下的幾盆石榴與夾竹桃,永遠會得到應有的澆灌與愛護,年年夏天開許多花。
聯軍入城,挨家搜索財物雞鴨,我們被搜兩次。
母親拉著哥哥與三姐坐在墻根,等著“鬼子”進門,街門是開著的。
“鬼子”進門,一刺刀先把老黃狗刺死,而后入室搜索。
他們走后,母親把破衣箱搬起,才發現了我。
假若箱子不空,我早就被壓死了。
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來了,滿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親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饑荒中,保護著兒女。
北平有多少變亂啊,有時候兵變了,街市整條的燒起,火團落在我們院中。
有時候內戰了,城門緊閉,鋪店關門,晝夜響著搶炮。
這驚恐,這緊張,再加上一家飲食的籌劃,兒女安全的顧慮,豈是一個軟弱的老寡婦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這種時候,母親的心橫起來,她不慌不哭,要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來。
她的淚會往心中落!這點軟而硬的個性,也傳給了我。
我對一切人與事,都取和平的態度,把吃虧看作當然的。
但是,在作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與基本的法則,什么事都可將就,而不能超過自己劃好的界限。
我怕見生人,怕辦雜事,怕出頭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時候,我便不得不去,正象我的母親。
從私塾到小學,到中學,我經歷過起碼有廿位教師吧,其中有給我很大影響的,也有毫無影響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師,把性格傳給我的,是我的母親。
母親并不識字,她給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當我在小學畢了業的時候,親友一致的愿意我去學手藝,好幫助母親。
我曉得我應當去找飯吃,以減輕母親的勤勞困苦。
可是,我也愿意升學。
我偷偷的考入了師范學校——制服,飯食,書籍,宿處,都由學校供給。
只有這樣,我才敢對母親提升學的話。
入學,要交十元的保證金。
這是一筆巨款!母親作了半個月的難,把這巨款籌到,而后含淚把我送出門去。
她不辭勞苦,只要兒子有出息。
當我由師范畢業,而被派為小學校校長,母親與我都一夜不曾合眼。
我只說了句:“以后,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淚。
我入學之后,三姐結了婚。
母親對兒女是都一樣疼愛的,但是假若她也有點偏愛的話,她應當偏愛三姐,因為自父親死后,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親和三姐共同撐持的。
三姐是母親的右手。
但是母親知道這右手必須割去,她不能為自己的便利而耽誤了女兒的青春。
當花轎來到我們的破門外的時候,母親的手就和冰一樣的涼,臉上沒有血色——那是陰歷四月,天氣很暖。
大家都怕她暈過去。
可是,她掙扎著,咬著嘴唇,手扶著門框,看花轎徐徐的走去。
不久,姑母死了。
三姐已出嫁,哥哥不在家,我又住學校,家中只剩母親自己。
她還須自曉至晚的操作,可是終日沒人和她說一句話。
新年到了,正趕上政府倡用陽歷,不許過舊年。
除夕,我請了兩小時的假。
由擁擠不堪的街市回到清爐冷灶的家中。
母親笑了。
及至聽說我還須回校,她楞住了。
半天,她才嘆出一口氣來。
到我該走的時候,她遞給我一些花生,“去吧,小子!”街上是那么熱鬧,我卻什么也沒看見,淚遮迷了我的眼。
今天,淚又遮住了我的眼,又想起當日孤獨的過那凄慘的除夕的慈母。
可是慈母不會再候盼著我了,她已入了土!
生命是母親給我的。
我之能長大成人,是母親的血汗灌養的。
我之能成為一個不十分壞的人,是母親感化的。
我的性格,習慣,是母親傳給的。
她一世未曾享過一天福,臨死還吃的是粗糧。
唉!還說什么呢?心痛!心痛!
轉載請注明出處華閱文章網 » 老舍我的母親摘抄600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