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唱起了舊日地歌謠,先是咿呀啦呀唱出長長地引子,接著發現二句歌詞——皇帝找俺做女婿,路遠迢迢俺不去。
有那么一天俺從城里回到家中,剛剛坐下,家珍就笑盈盈地端出四樣菜,擺在俺面前,又給俺斟滿了酒,自己本人在俺身旁做了下來伺候俺吃喝。
那四樣菜都是蔬菜,家珍做地各不相同,可吃到下面都是一塊出不多(少的意思)大小地豬肉。
它是在開導俺:女人(指老娘們)看上去各不相同,到下面都是一樣地。
活著就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以外的任何東西.
活著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叫喊,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人們的責任。
我知道黃昏正在轉瞬即逝,黑夜從天而降了。
我看到廣闊的土地袒露著結實的胸膛,那是召喚的姿態,就像女人召喚著她們的兒女,土地召喚著黑夜來臨。
這天開始,我就挑著銅錢走十多里路進城去還債。
一天下來,我的綢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滲出了血。
這時候福貴扶著犁走到她們近旁,他插進去說:“做人不能忘記四條,話不要說錯,床不要誰錯,們不要踏錯,口袋不要摸錯。”
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
生活是自己同親人、朋友、陌生人之間彼此溫暖、彼此鼓勵、彼此理解的過程。
有慶死的時候啊我苦的那個傷心……月光灑在地上,像是灑滿了鹽,我知道有慶再也不會從這條路上跑著回來了……最后福貴老人牽著那頭叫做福貴的牛,在夕陽的余暉中,慢慢走遠……
兩個福貴的腳上都沾滿了泥,走去時都微微晃動著身體。
我聽到老人對牛說:
“今天有慶,二喜耕了一畝,家珍,鳳霞耕了也有七、八分田,苦根還小都耕了半畝。
你嘛,耕了多少我就不說了,說出來你會覺得我是要羞你。
話還得說回來,你年紀大了,能耕這么些田也是盡心盡力了。”
老人和牛漸漸遠去,我聽到老人粗啞的令人感動的嗓音在遠處傳來,他的歌聲在空曠的傍晚像風一樣飄揚,老人唱道:
少年去游蕩,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炊煙在農舍的屋頂裊裊升起,在霞光四射的空中分散后消隱了。
女人吆喝孩子的聲音此起彼伏,一個男人挑著糞桶從我跟前走過,扁擔吱呀吱呀一路響了過去。
慢慢地,田野趨向了寧靜,四周出現了模糊,霞光逐漸退去。
我知道黃昏正在轉瞬即逝,黑夜從天而降了。
我看到廣闊的土地袒露著結實的胸膛,那是召喚的姿態,就像女人召喚著她們的兒女,土地召喚著黑夜來臨。
下面是幾個段落。
我比現在年輕十歲的時候,獲得了一個游手好閑的職業,去鄉間收集民間歌謠。
那一年的整個夏天,我如同一只亂飛的麻雀,游蕩在知了和陽光充斥的村舍田野。
我喜歡喝農民那種帶有苦味的茶水,他們的茶桶就放在田埂的樹下,我毫無顧忌地拿起漆滿茶垢的茶碗舀水喝,還把自己的水壺灌滿,與田里干活的男人說上幾句廢話,在姑娘因我而起的竊竊私笑里揚長而去。
我曾經和一位守著瓜田的老人聊了整整一個下午,這是我有生以來瓜吃得最多的一次,當我站起來告辭時,突然發現自己像個孕婦一樣步履艱難了。
然后我與一位當上了祖母的女人坐在門檻上,她編著草鞋為我唱了一支《十月懷胎》。
我最喜歡的是傍晚來到時,坐在農民的屋前,看著他們將提上的井水潑在地上,壓住蒸騰的塵土,夕陽的光芒在樹梢上照射下來,拿一把他們遞過來的扇子,嘗嘗他們和鹽一樣咸的咸菜,看看幾個年輕女人,和男人們說著話。
我頭戴寬邊草帽,腳上穿著拖鞋,一條毛巾掛在身后的皮帶上,讓它像尾巴似的拍打著我的屁股。
我整日張大嘴巴打著呵欠,散漫地走在田間小道上,我的拖鞋吧噠吧噠,把那些小道弄得塵土飛揚,仿佛是車輪滾滾而過時的情景。
我到處游蕩,已經弄不清楚哪些村莊我曾經去過,哪些我沒有去過。
我走近一個村子時,常會聽到孩子的喊叫:
“那個老打呵欠的人又來啦。”
于是村里人就知道那個會講葷故事會唱酸曲的人又來了。
其實所有的葷故事所有的酸曲都是從他們那里學來的,我知道他們全部的興趣在什么地方,自然這也是我的興趣。
我曾經遇到一個哭泣的老人,他鼻青眼腫地坐在田埂上,滿腹的悲哀使他變得十分激動,看到我走來他仰起臉哭聲更為響亮。
我問他是誰把他打成這樣的?他手指挖著褲管上的泥巴,憤怒地告訴我是他那不孝的兒子,當我再問為何打他時,他支支吾吾說不清楚了,我就立刻知道他準是對兒媳干了偷雞摸狗的勾當。
還有一個晚上我打著手電趕夜路時,在一口池塘旁照到了兩段赤裸的身體,一段壓在另一段上面,我照著的時候兩段身體紋絲不動,只是有一只手在大腿上輕輕搔癢,我趕緊熄滅手電離去。
在農忙的一個中午,我走進一家敞開大門的房屋去找水喝,一個穿短褲的男人神色慌張地擋住了我,把我引到井旁,殷勤地替我打上來一桶水,隨后又像耗子一樣竄進了屋里。
這樣的事我屢見不鮮,差不多和我聽到的歌謠一樣多,當我望著到處都充滿綠色的土地時,我就會進一步明白莊稼為何長得如此旺盛。
那個夏天我還差一點談情說愛,我遇到了一位賞心悅目的女孩,她黝黑的臉蛋至今還在我眼前閃閃發光。
我見到她時,她卷起褲管坐在河邊的青草上,擺弄著一根竹竿在照看一群肥碩的鴨子。
這個十六七歲的女孩,羞怯地與我共同度過了一個炎熱的下午,她每次露出笑容時都要深深地低下頭去,我看著她偷偷放下卷起的褲管,又怎樣將自己的光腳丫子藏到草叢里去。
那個下午我信口開河,向她兜售如何帶她外出游玩的計劃,這個女孩又驚又喜。
我當初情緒激昂,說這些也是真心實意。
我只是感到和她在一起身心愉快,也不去考慮以后會是怎樣。
可是后來,當她三個強壯如牛的哥哥走過來時,我才嚇一跳,我感到自己應該逃之夭夭了,否則我就會不得不娶她為妻。
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貴的老人時,是夏天剛剛來到的季節。
四十多年前,我爹常在這里走來走去,他穿著一身黑顏色的綢衣,總是把雙手背在身后,他出門時常對我娘說:
“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
我爹走在自己的田產上,干活的佃戶見了,都要雙手握住鋤頭恭敬地叫一聲:
“老爺。”
我爹走到了城里,城里人見了都叫他先生。
我爹是很有身份的人,可他拉屎時就像個窮人了。
他不愛在屋里床邊的馬桶上拉屎,跟牲畜似的喜歡到野地里去拉屎。
每天到了傍晚的時候,我爹打著飽嗝,那聲響和青蛙叫喚差不多,走出屋去,慢吞吞地朝村口的糞缸走去。
走到了糞缸旁,他嫌缸沿臟,就抬腳踩上去蹲在上面。
我爹年紀大了,屎也跟著老了,出來不容易,那時候我們全家人都會聽到他在村口嗷嗷叫著。
幾十年來我爹一直這樣拉屎,到了六十多歲還能在糞缸上一蹲就是半晌,那兩條腿就和鳥爪一樣有勁。
我爹喜歡看著天色慢慢黑下來,罩住他的田地。
我女兒鳳霞到了三、四歲,常跑到村口去看她爺爺拉屎,我爹畢竟年紀大了,蹲在糞缸上腿有些哆嗦,鳳霞就問他:
“爺爺,你為什么動呀?”
我爹說:“是風吹的。”
和福貴相遇,使我對以后收集民謠的日子充滿快樂的期待,我以為那塊肥沃茂盛的土地上福貴這樣的人比比皆是。
在后來的日子里,我確實遇到了許多像福貴那樣的老人,他們穿得和福貴一樣的衣褲,褲襠都快耷拉到膝蓋了。
他們臉上的皺紋里積滿了陽光和泥土,他們向我微笑時,我看到空洞的嘴里牙齒所剩無幾。
他們時常流出混濁的眼淚,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時常悲傷,他們在高興時甚至是在什么事都沒有的平靜時刻,也會淚流而出,然后舉起和鄉間泥路一樣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淚,如同彈去身上的稻草。
可是我再也沒遇到一個像福貴這樣令我難忘的人了,對自己的經歷如此清楚,又能如此精彩地講述自己。
他是那種能夠看到自己過去模樣的人,他可以準確地看到自己年輕時走路的姿態,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
這樣的老人在鄉間實在難以遇上,也許是困苦的生活損壞了他們的記憶,面對往事他們通常顯得木訥,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過去。
他們對自己的經歷缺乏熱情,仿佛是道聽途說般地只記得零星幾點,即便是這零星幾點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記憶,用一、兩句話表達了他們所認為的一切。
在這里,我常常聽到后輩們這樣罵他們:
“一大把年紀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福貴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喜歡回想過去,喜歡講述自己,似乎這樣一來,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
他的講述像鳥爪抓住樹枝那樣緊緊抓住我。
這時候福貴扶著犁走到它們近旁,它插進去說:“做人不能忘記四條,話不要說錯,床不要那個誰錯,們不要踏錯,口袋不要摸錯句號。”
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地任何事物而活著句號。
生活是自己本人同親人、很好的朋友、陌生人之間彼此溫暖、彼此鼓勵、彼此理解地過程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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