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過去經常在香榭麗舍大街遇到瑪格麗特,她坐著一輛由兩匹栗色駿馬駕著的藍色四輪轎式小馬車,每天一準來到那兒。
她身上有一種不同于她那一類人的氣質,而她那風致韻絕的姿色,又更襯托出了這種氣質的與眾不同。
這些不幸的人兒出門的時候,身邊總是有個什么人陪著的。
因為沒有一個男人愿意把他們和這種女人的曖昧關系公開化,而她們又不堪寂寞,因此總是隨身帶著女伴。
這些陪客有些是因為境況不如她們,自己沒有車子;有些是怎么打扮也好看不了的老婦人。
如果有人要想知道她們陪同的那位馬車女主人的任何私情秘事,那么盡可以放心大膽地向她們去請教。
瑪格麗特卻不落窠臼,她總是獨個兒坐車到香榭麗舍大街去,盡量不招人注意。
她冬天裹著一條開司米大披肩,夏天穿著十分淡雅的長裙。
在這條她喜歡散步的大道上盡管有很多熟人,她偶爾也對他們微微一笑,但這是一種只有公爵夫人才有的微笑,而且也唯有他們自己才能覺察。
她也不像她所有那些同行一樣,習慣在圓形廣場和香榭麗舍大街街口之間散步,她的兩匹馬飛快地把她拉到郊外的布洛涅樹林①,她在那里下車,漫步一個小時,然后重新登上馬車,疾馳回家。
的確,瑪格麗特可真是個絕色女子。
她身材頎長苗條稍許過了點分,可她有一種非凡的才能,只要在穿著上稍稍花些功夫,就把這種造化的疏忽給掩飾過去了。
她披著長可及地的開司米大披肩,兩邊露出綢子長裙的寬闊的鑲邊,她那緊貼在胸前藏手用的厚厚的暖手籠四周的褶裥都做得十分精巧,因此無論用什么挑剔的眼光來看,線條都是無可指摘的。
她的頭樣很美,是一件絕妙的珍品,它長得小巧玲瓏,就像繆塞①所說的那樣,她母親好像是有意讓它生得這么小巧,以便把它精心雕琢一番。
在一張流露著難以描繪其風韻的鵝蛋臉上,嵌著兩只烏黑的大眼睛,上面兩道彎彎細長的眉毛,純凈得猶如人工畫就的一般,眼睛上蓋著濃密的睫毛,當眼簾低垂時,給玫瑰色的臉頰投去一抹淡淡的陰影;細巧而挺直的鼻子透出股靈氣,鼻翼微鼓,像是對情欲生活的強烈渴望;一張端正的小嘴輪廓分明,柔唇微啟,露出一口潔白如奶的牙齒;皮膚顏色就像未經人手觸摸過的蜜桃上的絨衣:這些就是這張美麗的臉蛋給您的大致印象。
黑玉色的頭發,不知是天然的還是梳理成的,像波浪一樣地鬈曲著,在額前分梳成兩大綹,一直拖到腦后,露出兩個耳垂,耳垂上閃爍著兩顆各值四五千法郎的鉆石耳環。
瑪格麗特過著熱情縱欲的生活,但是她的臉上卻呈現出處女般的神態,甚至還帶著稚氣的特征,這真使我們百思而不得其解。
瑪格麗特有一幅她自己的畫像,是維達爾①的杰作,也唯有他的畫筆才能把瑪格麗特畫得如此惟妙惟肖。
在她去世以后,有幾天,這幅畫在我手里。
這幅畫畫得跟真人一樣,它彌補了我記憶力的不足。
我第一次是在交易所廣場絮斯商店①門口遇到她的。
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停在那兒,一個穿著一身白色衣服的女人從車上下來。
她走進商店的時候引起了一陣低低的贊嘆聲。
而我卻像被釘在地上似的,從她進去一直到她出來,一動都沒有動。
我隔著櫥窗望著她在店鋪里選購東西。
我原來也可以進去,但是我不敢。
我不知道這個女人是什么人,我怕她猜出我走進店鋪的用意而生氣。
然而那時候,我也沒有想到以后還會見到她。
她服飾典雅,穿著一條鑲滿花邊的細紗長裙,肩上披一塊印度方巾,四角全是金鑲邊和絲繡的花朵,戴著一頂意大利草帽,還戴著一只手鐲,那是當時剛剛時行的一種粗金鏈子。
在這個女人身上,有某種單純的東西。
可以看出她雖然過著放蕩的生活,但內心還是純潔的。
她舉止穩重,體態婀娜,玫瑰色的鼻翅微微張翕著,大大的眼睛四周有一圈淡藍色,表明她是一種天性熱情的人,在這樣的人周圍,總是散發著一股逗人情欲的香味;就像一些東方的香水瓶一樣,不管蓋子蓋得多嚴,里面香水的味兒仍然不免要泄漏出來。
不知是由于她的氣質,還是由于她疾病的癥狀,在這個女人的眼里不時閃爍著一種希冀的光芒,這種現象對她曾經愛過的人來說,也許等于是一種天啟。
但是那些愛過瑪格麗特的人是不計其數的,而被她愛過的人則還沒有計算呢。
總之,這個姑娘似乎是一個失足成為妓女的童貞女,又仿佛是一個很容易成為最多情、最純潔的貞節女子的妓女。
在瑪格麗特身上還存在著一些傲氣和獨立性:這兩種感情在受了挫傷以后,可能起著與廉恥心同樣的作用。
我一句話也沒有講,我的靈魂似乎鉆到了我的心坎里,而我的心靈又仿佛鉆到了我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