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據說“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學名,說起來莊嚴些,正像玫瑰在生物學上叫“薔薇科木本復葉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術語是“協議離婚”。
方鴻漸陪蘇小姐在香港玩了兩天,才明白女朋友跟情人事實上絕然不同。
蘇小姐是最理想的女朋友,有頭腦,有身分,態度相貌算得上大家閨秀,和她同上飯館戲院并不失自己的面子。
他們倆雖然十分親密,方鴻漸自信對她的情誼到此而止,好比兩條平行的直線,無論彼此距離怎么近,拉得怎么長,終合不攏來成為一體。
只有九龍上岸前看她害羞臉紅的一剎那,心忽然軟得沒力量跳躍,以后便沒有這個感覺。
他發現蘇小姐有不少小孩子脾氣,她會頑皮,會嬌癡,這是仇一向沒想到的。
可是不知怎樣,他老覺得這種小妞兒腔跟蘇小姐不頂配。
并非因為她年齡大了;她比鮑小姐大不了多少,并且當著心愛的男人,每個女人都有返老還童的絕技。
只能說是品格上的不相宜;譬如小貓打圈兒追自己的尾巴,我們看著好玩兒,而小狗也追尋過去地回頭跟著那短尾巴橛亂轉,說風趣減少了。
那幾個一路同船的學生看小方才去了鮑小姐,早換上蘇小姐,對他打趣個不亦樂乎。
2. 鴻漸教的功課到現在還有三個鐘點,同事們談起,無人不當面羨慕他的閑適,倒好像高松年有點私心,特別優待他。
鴻漸對論理學素乏研究,手邊又沒有參考,雖然努力準備,并不感覺興趣。
這些學生來上他的課壓根兒為了學分。
依照學校章程,文法學院學生應該在物理,化學,生物,論理四門之中,選修一門。
大半人一窩蜂似的選修了論理。
這門功課最容易——“全是廢話”——不但不必做實驗,天冷的時候,還可以袖手不寫筆記。
因為這門功課容易,他們選它;也因為這門功課容易,他們瞧不起它,仿佛男人瞧不起容易到手的女人。
論理學是“廢話”,教論理學的人當然是“廢物”, “只是個副教授”,而且不屬于任何系的。
他們心目中,鴻漸的地位比教黨義和教軍事訓練的高不了多少。
不過教黨義的和教軍事的是政府機關派的,鴻漸的來頭沒有這些人大,“聽說是趙辛楣的表弟,跟著他來的;高松年只聘他做講師,趙辛楣替他爭來的副教授。”無怪鴻漸老覺得班上的學生不把聽講當作一會事。
在這種空氣之下,講書不會有勁。
更可恨論理學開頭最枯燥無味,要講到三段論法,才可以穿插點綴些笑話,暫時還無法迎合心理。
此外有兩件事也使鴻漸不安。
一件是點名。
鴻漸記得自己老師里的名教授從不點名,從不報告學生缺課。
這才是堂堂大學者的風度:“你們要聽就聽,我可不在乎。”他企羨之余,不免模仿。
上第一課,他像創世紀里原人阿大(Adam)唱新生禽獸的名字,以后他連點名簿子也不帶了。
到第二星期,他發現五十多學生里有七八個缺席,這些空座位像一嘴牙齒忽然吊了幾枚,留下的空穴,看了心里不舒服。
下一次,他注意女學生還固守著第一排原來的座位,男學生像從最后一排坐起的,空著第二排,第三排孤另另地坐一個男學生。
自己正觀察這陣勢,男學生都頑皮地含笑低頭,女學生隨自己的眼光,回頭望一望,轉臉瞧著自己笑。
他總算熬住沒說:“顯然我拒絕你們的力量比女同學吸引你們的力量都大。”想以后非點名不可,照這樣下去,只剩有腳而跑不子的椅子和桌子聽課了。
不過從大學者的放任忽變而為小學教師的瑣碎,多么丟臉,這些學生是狡猾不過的,準看破了自己的用意。
一件是講書。
這好像衣料的尺寸不夠而硬要做成稱身的衣服。
自以為預備的材料很充分,到上課才發現自己講得收縮不住地快,筆記上已經差不多了,下課鈐還有好一會才打。
一片無話可說的空白時間,像白漫漫一片水,直向開足馬達的汽車迎上來,望著發急而又無處躲避。
心慌意亂中找出話來支扯,說不上幾句又完了,偷眼看手表,只拖了半分鐘。
這時候,身上發熱,臉上發紅,講話開始口吃,覺得學生都在暗笑。
有一次,簡直像挨餓幾天的人服了瀉藥,什么話也擠不出,只好早退課一刻鐘。
跟辛楣談起,知道他也有此感,說畢竟初教書人沒經驗。
辛楣還說:“現在才明白為什么外國人要說‘殺時間’(kill time),打下課鈐以前那幾分鐘的難過!真恨不能把它一刀兩段。”鴻漸最近發明一個方法,雖然不能一下子殺死時間,至少使它受些致命傷。
他動不動就寫黑板,黑板上寫一個字要嘴里講十個字那些時間。
滿臉滿手白粉,胳膊酸半天,這都值得,至少以后不會早退。
不過這些學生作筆記不大上勁,往往他講得十分費力,有幾個人坐著一字不寫,他眼睛威脅地注視著,他們才懶洋洋把筆在本子上畫字。
鴻漸瞧了生氣,想自己總不至于李梅亭糟,何以隔壁李梅亭的“秦漢社會風俗史”班上,學生笑聲不絕,自己的班上這樣無精打采。
3. 西洋趕驢子的人,每逢驢子不肯走,鞭子沒有用,就把一串胡蘿卜掛在驢子 眼睛之前、唇吻之上。
這笨驢子以為走前一步,蘿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 繼續向前,嘴愈要咬,腳愈會趕,不知不覺中又走了一站。
那時候它是否吃得到 這串蘿卜,得看驢夫的高興。
一切機關里,上司駕馭下屬,全用這種技巧;譬如 高松年就允許鴻漸到下學期升他為教授。
自從辛楣一走,鴻漸對于升級這胡蘿卜 ,眼睛也看飽了,嘴忽然不饞了,想暑假以后另找出路。
他只準備聘約送來的時 候,原物退還,附一封信,痛痛快快批評校政一下,算是臨別贈言,借此發泄這 一年來的氣憤。
這封信的措詞,他還沒有詳細決定,因為他不知道校長室送給他 怎樣的聘約。
有時他希望聘約依然是副教授,回信可以理直氣壯,責備高松年失 信。
有時他希望聘約升他做教授,這么一來,他的信可以更漂亮了,表示他的不 滿意并非出于私怨,完全為了公事。
不料高松年省他起稿子寫信的麻煩,干脆不 送聘約給他。
孫小姐倒有聘約的,薪水還升了一級。
有人說這是高松年開的玩笑 ,存心拆開他們倆。
高松年自己說,這是他的秉公辦理,決不為未婚夫而使未婚 妻牽累--“別說他們還沒有結婚,就是結了婚生了小孩子,丈夫的思想有問題 ,也不能‘罪及妻孥’,在二十世紀中華民國辦高等教育,這一點民主作風應該 具備。”鴻漸知道孫小姐收到聘書,忙仔細打聽其他同事,才發現下學期聘約已 經普遍發出,連韓學愈的洋太太都在敬聘之列,只有自己像伊索寓言里那只沒尾 巴的狐貍。
這氣得他頭腦發燒,身體發冷。
計劃好的行動和說話,全用不著,悶 在心里發酵。
這比學生念熟了書,到時忽然考試延期,更不痛快。
高松年見了面 ,總是笑容可掬,若無其事。
辦行政的人有他們的社交方式。
自己人之間,什么 臭架子、壞脾氣都行;笑容愈親密,禮貌愈周到,彼此的猜忌或怨恨愈深。
高松 年的工夫還沒到家,他的笑容和客氣仿佛劣手仿造的古董,破綻百出,一望而知 是假的。
鴻漸幾次想質問他,一轉念又忍住了。
在吵架的時候,先開口的未必占 上風,后閉口的才算勝利。
高松年神色不動,準是成算在胸,自己冒失尋釁,萬 一下不來臺,反給他笑,鬧了出去,人家總說姓方的飯碗打破,老羞成怒。
還他 一個滿不在乎,表示飯碗并不關心,這倒是挽回面子的妙法。
吃不消的是那些同 事的態度。
他們仿佛全知道自己解聘,但因為這事并未公開,他們的同情也只好 加上封套包裹,遮遮掩掩地奉送。
往往平日很疏遠的人,忽然拜訪。
他知道他們 來意是探口氣,便一字不提,可是他們精神和說話里包含的惋惜,總像圣誕老人 放在襪子里的禮物,送了才肯走。
這種同情比笑罵還難受,客人一轉背,鴻漸咬 牙來個中西合璧的咒罵:“To Hell 滾你媽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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