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全書有個主題音響:追求。
這是啟蒙運動的一個很重要的思想。
萊辛就說過:人的可貴不在于擁有真理,而在于追求真理。
浮士德博士就是一個永遠追求的人物典型,是一種新的時代精神即資產階級的進取精神的體現者。
他不局限于從書本里去了解世界,而渴望在實踐中,在行動中去改造世界,這是一種為腐朽的封建社會里所沒有的新型的人的精神氣質。
他一生的精神發展經受一番脫胎換骨的歷程。
他追求過知識,追求過愛情和情欲,追求過美,他為了有所作為不惜與封建統治者妥協,造成了悲劇的結局。
但每一次失敗和迷途,都使他向真理靠近了一步,因為他沒有放棄追求。
最后終于在改造大自然中找到了真理。
因此在每一個局部世界中浮士德都是個失敗者,但在整體世界中他卻是個勝利者。
書中告訴人們:前進的東西總是要勝利的,不過它是以無數悲劇為代價的。
《浮士德》以歐洲近代的歷史和現實為背景,運用了浪漫主義的手法寫成的。
浮士德的生命體驗,歷經追求愛情、追求美,最後走向社會實踐的道路。
每一種嘗試,都是生命貨真價實的充滿激情體驗,但在浮士德這個理想主義者的心中,的確發現沒有什么過程是讓他滿意到覺得生命完滿不再有欠缺的。
沖突與追求
知識悲劇是他靈魂沖突的第一個階段。
“我已對哲學、法學、以及醫學方面,還對神學都花過苦功,徹底鉆研,我被稱為博士,牽著學生們的鼻子,上上下下,縱橫馳騁”飽學之士的榮譽及上升的心理追求,使他進入了知識的天堂,至尊的地位和處于知識顛峰的心態顯示了浮士德光明精神世界的體驗。
但對知識極限世界的清醒審視和對鮮活生命的拷問之后,他又陷入了“枯守這個牢籠,在這里暗淡無光”的心理體驗,乏味和僵死的知識以及由此而發的陰暗、無聊的精神焦渴更加劇了無法預知未來的精神危機,百般的厭惡和極度的恐懼決定了他對無意義生命的剝奪。
愛情悲劇是他靈魂沖突的第二個階段。
“啊,姑娘,我在這里,感到有你那充實、整潔、和諧的精神,啊,可愛的手,象天神的手一樣,這間陋室被你布置成天堂”,“她以神圣、純潔的活動、發展成為天神的化身”。
浮士德與小城鎮市民姑娘瑪甘淚之間的真誠愛情,使他感受到鮮活生命的無限張力,更多的是愛情所給予的天堂般的神圣和幸福。
但經過了世俗偏見與宗教壓力后,愛情的自私和脆弱所帶來的是地獄般的痛苦折磨,瑪甘淚的最終溺死其子而發瘋,使浮士德陷入了由衷的恐懼體驗。
“這個可愛的不幸的姑娘,竟落得如此下場,陷于不可挽救的悲慘的境地,委身于惡靈以及冷酷無情的裁判者之手,”“我許久沒有這樣渾身發抖,我痛感到人類的一切哀傷”,“我真是不如無生”。
恐懼無望的心理體驗來自于對愛情的失望和哀傷,備感煎熬的生命憂郁和自我毀滅感成為地獄心態的真實表露。
政治悲劇是他靈魂沖突的第三個階段。
“好,抓緊它,就添上新的力量,去干大事,只覺得胸懷坦蕩”,“生命的脈搏清新活潑地跳動,對那太空的曙光溫柔地致敬,大地啊,你在昨夜也毫無變動,如今在我腳下又煥然一新,你已開始用歡樂將我包圍,你鼓勵我,喚起我堅強的決心,使我努力追求最高的存在。”為國家服務的博**懷,讓他感到生命的高尚,人的主體追求與國家統一和平融為一體,大展鴻圖并建構理想統一的輝煌王國是浮士德精神世界中光明的境界,天堂的絢麗色彩更多地凝聚了主體價值的含金量。
但失敗像陰影一樣蠶食了浮士德的光輝和多彩,灰色的主調彌漫在浮士德的心理空間。
“如今,全國像發燒一樣騷動,一樁樁的禍事層出不窮,從這座宮殿上面向全國遙望,就會覺得像在做惡夢一樣,群丑竭盡丑態,握攬大權,非法的壓制卻在合法地開展,迷誤的世界呈現在我們眼前。” 混亂不堪、暴政橫行的地獄景象正是浮士德心靈的寫照。
正如他所言: “這是恐怖的征程,是閉塞而空虛的世界”。
心理的迷惘和對現存世界的恐懼無望構成了地獄心態的基本情感。
藝術悲劇是他靈魂沖突的第四個階段。
“這里的傳統,就是安樂,人人長生不死,各安其所”,“你被吸引到福地去棲身,遁入快活的命運中悠游!我們的寶座化為涼亭,讓我們享受樂園式的自由!”追求和諧精神是與古希臘美女海倫結合為載體的,寧靜、和諧、純潔、自由是理想王國的基本框架,天堂的境界是乳白色的快樂,浮士德此時的內心體驗是完美境界的盡情享受。
但和諧的完美卻經受不住世間缺陷的打擊,勇敢的飛翔竟是墜地而死的慘景,子死的悲痛使妻離成為現實,妻的痛苦離去是和諧理想的徹底破滅。
“一句古話不幸也應在我的身上,幸福與美不能長久聯合在一起,生命的聯系,愛的羈絆都已割斷,悼惜這二者,我要痛苦地跟你告別”。
海倫的悲哀和遠離顯示了浮士德精神世界的空幻和虛無,消沉和心灰意冷正是他地獄般心理的情緒。
浮士德在經過了地獄和天堂心理的幾番較量之后,終于明確了地獄映照后的天堂世界的最高定位,頻繁沖突的世界給予他豐富經驗的汲取,事業的“大我”追求是經驗積累后的總爆發,更高境界的追求呼喚出了浮士德的心聲: “在這個地球上,還有干大事的余地,我要做出驚人的成績”,“我愿看到這樣的人群,在自由的土地上跟自由的人民結鄰”,“我的塵世生涯的痕跡就能夠永劫不會消逝,我抱著這種高度幸福的預感,現在享受這個最高的瞬間,”“請飛升到更高的境地,你們暗暗地在那里成長,按照永遠純潔的方式,天主會賜給你們力量,這是在自由的大氣里所具備的精靈的養分,這是永恒的愛的啟示,通往至高的天福之境”,天堂般的幸福以永遠純潔、自由、永恒的愛為內涵充滿在浮士德的心理體驗中,光明的精神境界更多地包容了對群體的無私奉獻。
由此,超個體的偉大功績以神圣和崇高顯示了浮士德生命價值的最高境界。
從知識追求到事業追求,浮士德經歷了由低到高的追求過程。
雖然在每一個階段的追求中都包含著辨證的分化和辨證的統一,但卻時時顯示出二重心理結構的矛盾與組合,作為整一性的全人格,它不同于分裂的二重人格,它不是在痛苦的分裂中而無法找尋到自我,卻是在不斷的分合中使生命始終處于運動中,并使最終的自我呈現為快樂的極限。
浮士德正是在一元的二重心理結構中進行著生命燃料的不斷填充。
正如恩格斯所言: “生命也是存在于物體本身中的不斷地自行產生并自行解決的矛盾,這一矛盾一停止,生命亦即停止,于是死就來到。”l|地獄和天堂的心理體驗,不僅是矛盾的心理體驗,也是創造生命價值的心理體驗,更是人類原始心理體驗的再度喚起。
故而,地獄和天堂已失去了宗教的含義,更多的是象征性的心理體驗敘述。
作品中的浮士德體現了二重心理結構的沖突:理性和感性。
而浮士德本人正是這樣一種沖突的融合體。
古希臘崇尚自我的審美觀點,強調行樂的及時性,對于享樂主義、縱欲主義必然導致個體自身的沖突、矛盾和痛苦,古今中外,許多思想家、哲學家都有這種共識。
古希臘哲學家德謨克利特發現:“對于一切沉溺于口腹之樂,并在吃、喝、情愛方面過度的人,快樂的時間是很短的,就只是當他們在吃著、喝著的時候是快樂的,而隨之而來的壞處卻很大。
對同一些東西的欲望繼續不斷地向他們襲來⋯⋯除了瞬息即逝的快樂之外,這一切之中絲毫沒有什么好東西”,“如果對財富的欲望沒有厭足的限度,這就變得比極端的貧窮還更難堪”。
現代的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中則說:“臨床病例顯然表明,那些致力于追求無拘無束的性欲滿足的男性和女性,不但沒有得到幸福,而且還得常常承受嚴重的神經質沖突或神經癥癥狀的痛苦。
全部本能需要的滿足,不僅不是幸福的基礎,甚至連精神正常也不能保證。”
當然,在這里歌德通過海倫的幻化在作品最后表達了反對,但我并不認為是歌德對當時人們對現世享受的一種反對。
人本身就是一種欲望的存在物,僅僅只靠來世的追求所支撐的生活是沒有意義的。
但是缺少了使用來世的期望所得到的滿足,生活也容易變得空虛。
在源于古希臘文化的西方文化中,“海倫”是美的象征。
由于特洛伊王子在宴會上將之拐走,導致了希臘聯軍與特洛伊之間長達十年的戰爭。
特洛伊的長老在剛開始時并不愿意為了一個女人與希臘聯軍發生戰爭。
但是當海倫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時候,大家屏氣凝神,最后爆發出“為了海倫”的口號。
由此可見希臘人,乃至西方人對美的追求的執著。
審美活動本是一項精神活動,但是在科學日益發達的18世紀,審美活動也希望將自己與邏輯縝密的科學研究靠上邊,給自己披上科學的外衣。
在《浮士德之后》,歌德還創作了《伊菲革涅亞在陶里斯》、《伊菲革涅亞在德爾斐》、《瑙西卡》、《被俘的普羅米修斯》、《海倫》等希臘題材的作品。
但是隨著認知的深入,歌德逐漸明白,科學社會的理性原則與古希臘式的審美追求這兩種思維方式和內在追求幾乎是無法融合的:古希臘追求現世的享受,而科學持續崛起的18 世紀則崇尚理性思維。
晚年歌德逐漸意識到,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古希臘的理想無法實現,所做的嘗試歸于無解。
《浮士德》中的海倫最終還是離去,只剩下一件薄衣飄落在浮士德的手中,表明了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哀。
但是并非付出就沒有回報,18世紀的海倫主義席卷西歐。
面對社會的大轉型,人們需要了解自己的過去,以便能夠鎖定自己的將來。
因此古希臘的形象逐漸走進人們的視野中。
“用心靈尋找希臘人的土地”,面對到來的工業社會的枯燥,人們希望尋找自己的本源,找回美好、和諧的家園,成了那個時代的精神主題。
歌德深受溫克爾曼影響。
溫克爾曼所描繪的充滿精神自由、人類和自然和諧相處的希臘,在他的思想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歌德對于溫克爾曼模仿希臘的宣言深信不疑。
因而歌德是溫克爾曼真正的繼承者,他以其創作親身實踐了“海倫主義”的理想。
雖然理性主義不能很好地與感性相結合,但依然抵擋不住人們追尋古希臘美好、和諧的腳步。
哲學涵義
由于《浮士德》要概括的是一個很長的歷史時代,作品不能不借助許多象征性或譬喻性的形象。
例如絕代美女海倫象征著古希臘藝術之美,浮士德追求這種古典美的失敗,意味著他想通過藝術實現改造社會的理想的失敗。
又如浮士德和海倫新生的兒子歐福良的無限追求象征著浪漫主義文學,作者通過歐福良的早逝,以紀念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拜倫。
又如,浮士德的學生瓦格納,是脫離實際的、只會啃書本的經院式的知識分子,這個形象體現了封建的、中世紀的意識形態的陳腐。
《浮士德》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作者的世界觀和人生觀以及他自己的生活體驗。
作者認為,人的思想發展是一個新陳代謝的過程。
他說,蛇是經常通過蛻皮成長的。
人也是通過不斷的毀滅獲得不斷的新生。
因此有了他筆下主人公的無數次失敗。
歌德認為,一個人不經歷官能的享受,他的精神發展是不完全的。
因此有了浮士德跟葛麗卿之間的愛情,并讓他們發生肉體關系。
但他只給了浮士德一個夜晚的歡情。
因為作者認為,家庭是事業的障礙,所以他不讓主人公跟任何人成婚。
浮士德的形象還有更高的哲學涵義。
這主要表現在著名的“浮士德難題”以及面對這種困境所表現出來的“浮士德精神”上。
歌德以深刻的辯證法意識揭示了浮士德人格中的兩種矛盾沖突的因素,即“肯定”和“善”的因素同“否定”和“惡”的因素之間的復雜關系及其發展歷程,更以樂觀主義的態度表現了浮士德永不滿足,不斷地克服障礙、超越自我,“不斷地向最高的存在奮勇”前進的可貴精神。
“浮士德難題”其實是人類共同的難題,它是每個人在追尋人生的價值和意義時都將無法逃避的“靈”與“肉”,自然欲求和道德靈境,個人幸福與社會責任之間的兩難選擇。
這些對立給浮士德和所有人都提出了一個有待解決的的內在的嚴重矛盾。
在《浮士德》中,這一矛盾貫穿了主人公的畢生的追求,體現為浮士德的內心沖突和他與墨菲斯托的沖突的相互交織。
從某種意義上說,浮士德的內心沖突同時也是他與墨菲斯托的矛盾沖突的內在化的體現,而他與墨菲斯托的矛盾沖突則同時也是他內心沖突的外在化體現。
在與墨菲斯托這“一切的障礙之父”、惡的化身結為主仆,相伴而行之后,浮士德的前途可謂危機四伏,隨時皆有可能墮落為惡魔的奴隸。
但是,不斷追求,自強不息,勇于實踐和自我否定是浮士德的主要性格特征,這使他免遭沉淪的厄運,實現了人生的價值和理想。
而惡在這里卻從反面發揮一種“反而常將好事做成”的推動性作用。
歌德辯證地看待善惡的關系,不是視之為絕對的對立,而是把它看作互相依存、互相轉化的關系,揭示了人類正是在同惡的斗爭中克服自身的矛盾而不斷取得進步的深刻道理。
這在詩劇的開頭時上帝有關善人須努力向上才不會迷失正途的議論,以及詩劇結束時天使們唱出的“凡是自強不息者,到頭我輩均能救”的歌詞中都得到了明確的體現。
從藝術上看,內容龐雜,用典極多,象征紛繁,使作品艱深隱晦,令人索解為難。
尤其是第二部,浮士德的形象有抽象化、概念化的傾向,給一般讀者的閱讀和理解造成了較大的困難。
《浮士德》的基本輪廓是兩個賭賽和兩個世界。
兩個世界一大一小:第一部是小的世界,即現實的世界,感官的世界;第二部則是大的世界,這里是政治舞臺、神話幻境、大自然。
一個人從“小世界”走到了“大世界”意味著他從“凡夫俗子”發展到崇高的精神境界。
所以第二部內容十分豐富、深廣,作者把他一生的體驗都融匯了進去。
根據作者的構思,第二部中的第三幕和第五幕是重點。
第四幕以后,主人公精神開始有了轉機。
在這兩幕里,作者讓主人公說出了他的最終目標:統治和財產。
說明上升的資產階級經濟、文化發展到一定時期,就要求政治權力。
在最后兩幕中,揭露了海上掠奪,指出戰爭、貿易和掠奪是三位一體的。
這擊中了資產階級的本質。
《浮士德》的基本結構形式是戲中戲:大悲劇套著許多個小悲劇,其中有些小悲劇可以獨立成篇,如葛麗卿悲劇。
在藝術表現上,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結合并用,不過第一部以現實主義為主,第二部以浪漫主義為主。
神話、傳說、幻想等交織在一起,組成多彩的色調。
人物不是性格的典型,而是哲學觀念的化身,互相形成鮮明的對比。
語言是多變化的,有時諷刺,有時嬉謔;有時嚴肅,有時詼諧;有時押韻,有時不押;有時民歌體,有時希臘悲劇詩體、亞歷山大詩體。
因此,人們完全有理由說:這部巨著是一座豐富的精神寶庫。
就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出歌德像托爾斯泰一樣,對知識大腦袋很不以為然。
歌德透過浮士德說:“知識追求到后來,竟然只剩下零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