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記(艾蕪)
人生哲學的一課
一 賣草鞋碰了壁
昆明這都市,罩著淡黃的斜陽,伏在峰巒圍繞的平原里,仿佛發著寂寞的微笑。
從遠山峰里下來的我,右手挾個小小的包袱,在淡黃光靄的向西街道上,茫然地躑躅。
這時正是一九二五年的秋天,——殘酷的異鄉的秋天。
雖然昨夜在山里人家用完了最后的一文錢,但這一夜的下宿處,總得設法去找的,而那住下去的結果將會怎樣,目前是暫時不用想象。
鋪面賣茶的一家雞毛店里,我從容不迫地走了進去。
把包袱寄在柜上,由閃有小聰明眼光的幺廝使著欺負鄉下人的臉色,引我到陰暗暗的一間小房里。
這里面只放一張床,床上一卷骯臟的鋪蓋,包著一個白晝睡覺的人,長發兩寸的頭,露在外面。
幺廝呼喝一聲:“喂!”
那一卷由白變黃以至于污黑的鋪蓋,蠕動了幾下,伸出一張尖下巴的黃臉,且抬了起來,把兩角略現紅絲含著眼屎的眼睛張著,不高興地望望幺廝的臉,又移射著我。
“你們倆一床睡!”幺廝手一舉,發出這道照例的命令,去了。
睡的人“唔”的一聲,依然倒下,尖下巴的黃臉,沒入鋪蓋卷了。
我無可奈何地在床邊坐下。
這同陌生人一床睡的事,于我并不覺得詫異。
我在云南東部山里漂泊時,好些晚上都得有聞不識者足臭的機會。
如今是見慣不驚了。
屋里,比初進去時,明亮些了。
給煙熏黃的粉壁上,客人用木炭寫的歪歪斜斜的字也看得十分清楚。
“出門人未帶家眷……”這一類的詩句,就并不少。
但我一天來沒有吃飯,實在提不起閑情逸致來嘆賞這些吃飽飯的人所作的好東西。
我得去找點塞肚皮的,但怎樣找,卻還全不知道,只是本能地要出去找罷了。
我到街上亂走,拖著微微酸痛的腿,如同戰線上退下來的兵。
飯館子小菜下鍋的聲響,油煙播到街頭的濃味,誘出我的舌尖,溜向上下唇舐了兩舐,雖然我眼睛早就準備著,不朝那掛有牛肉豬肉的鋪面瞧。
這時我的欲望并不大,吃三個燒餅,或者一堆干胡豆,盡夠了。
我緩緩地順著街邊走,向著那些伙計匆匆忙忙正做面餅鋪面,以及老太婆帶著睡眼坐守的小吃攤子,溜著老鷹似的眼睛。
喉頭不時冒出饞水,又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叫化子三口吃完一個燒餅的故事,閃電般地掠上我的心頭
是這樣:他,一個襤褸的叫化子,餓急了,跳到燒餅攤前,搶著兩三個冷硬的燒餅,轉身就跑,連忙大口地咬,拼命哽下。
等老板捏著搟面棒氣呼呼地打來時,他已三口吃完了一個。
這故事在我的心里誘起了兩種不同的聲音:
一種嘲弄地道:“你有三口咽完一個冷燒餅的本事么?”
另一種悲涼地答道:“沒有!”
嘲弄的更加嘲弄道:“沒有?那就活該捱餓!”
吃了飯沒錢會賬的漢子,給店主人弄來頭頂板凳當街示的事,也回憶起了,地點似乎在成都。
不知昆明的老板,對待一個白吃的客人,是采用怎樣的手段,想來總不是輕易放走的吧。
肚子里時而發著咆哮聲,簡直是在威逼我。
腦里也打算亂采這么一下:做個很氣派的風度,拐著八字足走進飯館,揀一方最尊的座位坐著。
帶點鼻音叫旁邊侍候的伙計,來肥肉湯一大碗,干牛肉一大盤,辣椒醬一小碟。
……舒舒服服地飽吃一頓。
然而,料到那飯后不輕的處罰,可就難受。
只有找點東西賣了。
賣東西,就很生問題,包袱還放在柜上,要當老板面前取出東西賣,似覺不妥,這非晚上再為設法不行。
而且,可賣的東西,除了身上的毛藍布衫子外,包袱里的衣褲,都是臟的,有的甚至已脫了一兩個鈕扣。
給老太婆填鞋底,作小孩的墊尿布,倒滿有資格,要別人買來穿,那就全不可能。
至于書,雖有兩三本,可是邊角通卷起了,很壞。
當然那些殘書攤的老頭兒,看見了,便會擺手不要的。
總之,就我的全部所有變賣不出一文錢來。
一面走,一面思索,腦子簡直弄昏了。
直到檐頭河也似的天空漸漸轉成深藍,都市的大街全換上了輝煌的新裝時,我才轉回店里。
店老板的一家人,正在吃著飯。
我連忙背著燈光,又吞了幾口饞水。
托詞取得了包袱之后,拿到小房間里打開看。
這一晚要同我一床睡的黃臉尖下巴人,早已溜出去了。
包袱里找得一雙精致的草鞋,細絨繩作的絆結,滿新的。
我由成都到昆明,這一個多月的山路,全憑兩只赤裸裸的足板走。
因為著布鞋,鞋容易爛,經濟上劃算不來。
著草鞋,倒是便宜,但會磨爛足皮,走路更痛得難忍。
因此,在昭通買好的一雙草鞋,就躲在我包袱里,跟我走了一兩千里的路。
這在當時是可以帶也可以丟棄的東西,料不到如今會成了我的一份不小的財產。
拿到十字街頭去拍賣吧,馬上心里快活起來了。
草鞋塞在褲襠里,滿神氣地、又像作賊一般逡出店外。
在街燈照不到的地方,看看兩頭沒有警察的影子,便忙從褲襠里取了出來。
擺出做生意人的正經嘴臉,把貨拿到燈光燦爛的街上,去找主顧。
立刻想著:這該怎樣措詞,才使人家看不出我是僅僅拍賣一雙,價錢上不致折本呢?
這簡直是一般的原則:貨在商人店里,貴得如同寶貝,真是言不二價的;等落到你我手中,而要拍賣的時候,雖然你并不曾用過,可那價錢就照例減少一半。
這雙草鞋,由我的手托到街頭標賣,準于虧本了,還說什么呢?然而,我不能聽其得著自然結下的局面,我得弄點小聰明,就是裝假也不要緊。
真的,為了必須生存下去,連賊也要作的,如果是逼到非餓死不可的時候。
圍繞我們的社會,根本就容不下一個處處露出本來面目的好人。
真誠的好人,也可以生活的話,那須要另一個新的天地了。
假如我一進店時就向店老板申明,來的我正饑餓著,店賬毫沒把握,那我真要睡在街邊吃警察的棒了。
依據這生存的哲理,我就向小販攤邊休息著的黃包車夫叫一面伸出拿草鞋的手。
“喂,你們要草鞋么?新從昭通帶來一挑,這是一雙樣子,看!要不要?”
黃包車夫一個個把草鞋接遞著,在小販攤邊的臭油燈下,摩挲著瞧。
我背著手,像個有經驗的老板樣,觀察著顧主們的神色。
一個喜愛地說:“這太貴了!”
一個擺擺短髭的下巴道:“不經穿哪!”
一個悠然自足地說:“還是穿我們的麻打草鞋好!”
這行市,實在太壞,我有點著急了。
忽然那賣花生胡豆的小販,問我的價:“一雙多少錢?”
“你要買幾雙?”作得真像賣過幾百雙草鞋似的樣子問,“多,價錢就讓一點。
只買一雙,就要四百文!’’我就是照這個價錢買的,并不心狠,本想喊高一點,又怕失去這位好主顧。
“嘿,再添一點錢,就夠買一雙布鞋了!哪有這樣貴?”小販就裝著不看貨了,另把眼光射在攤子上,似乎在默數花生胡豆的堆數。
我抓著草鞋給他看,說:“看,這是昭通草鞋哪!”其實昭通草鞋之所以特別于昆明的,我一點也不知道,只是裝成像行家也似地在說話。
“不管你什么昭通來的,草鞋總是草鞋,不像蛋會變雞嘞!小販微微地歪著嘴譏諷我起來了。
我的臉,不知怎的,登時紅了,氣忿忿地拿著草鞋就走。
“兩百文!賣嗎?”他突然還我一個價錢。
“三百五!”我掉頭答,足放松一點。
“一個添,一個讓,二百五。”一個黃包車夫打總成。
“就是他說的好了!”小販高聲叫著我,我站住了。
“三百!一個也不少!”堅持我的價錢。
“去你的!不要了。”
我去走了一大轉,找了一大批主顧:黃包車夫、腳夫、小販、小伙計。
像留聲機器把話重說了許多次:一挑草鞋……樣子一雙……買得多就減價。
然而,結果糟糕得很,不是還價一百六,就是—百八,仿佛他們都看穿了我是正等著賣了草鞋才吃飯的。
我沒有好辦法了,就只得仍走回去找這賣花生胡豆的小販,由二百五的價錢賣出。
但他卻拿出不擺不吃的嘴臉,鼻子里哼哼地應我。
大概我剛才掛的假面孔,已給窘迫的神氣撕掉了。
因此,落得他目前裝模做樣。
最后,他才“唔”的一聲說:“不要!這草鞋不經穿哪!”
這真是碰了一個很響的壁鑼,我掉身就跑。
“好!兩百,兩百!”他又這樣抓住了我。
這一聲是實際地比一百八多了二十文,而這二十文之于此時此地的我,價值是大到無可比擬。
于是我就賣給他了。
醬黃色的銅板(一枚值二十文)由他的手一枚一枚地數放在我的掌上,一共十個。
我小心得很,又把銅板一個一個地擲在階石上,聽聽有沒有啞板子,——這舉動,全不像一個販賣一挑貨物的商人了,但我已顧不到這些。
同時側邊的黃包車夫說:“呵,兩百文一雙,那我們也要了。
再去拿幾雙來!”
“不賣了,不賣了!”我有點氣。
但這氣不久就消失了。
如同在袋里放了十個銀元,歡愉在我的唇邊顫動。
我走進一家燒餅店,把十個銅板握在左手里,右手伸出去選那大一點的燒餅;一面問著價錢。
纏著洋面口袋改成圍腰的伙計回答:“一個銅板一個!”
我想著用當二十的銅板,當然可買兩個了。
便鐺的一聲丟了一個在攤上,兩個黃黃的熱燒餅便握在我的手里了,正動身要走,伙計叫起來了:
“喂,還要一個銅板!”
“嗯,你說的一個銅板一個餅,是當十的銅板,還是當二十的?”我詫異地問。
“全城都沒有當十的銅板了!”伙計的聲音已放低,似乎業已悟出我是遠鄉的人。
再丟下一個銅板之后,對于現存的財產,就沒有剛才那么樂觀了。
我走到燈光暗淡的階石上坐著,匆忙地大嚼我的燒餅。
昆明初秋的涼意,隨著夜的翅子,掠著我的眉梢了。
頭一個餅,連我也不明白是怎樣哽完了的。
第二個,我得慢些嚼。
咬了一口,從餅心里溢出來的熱香,也已嗅著。
越吃越好吃,完了,還渴想要,覺得有點不對。
像慳吝老頭子警告放浪兒子那樣的心情,竟也有了。
終于忍不住,后來又去另一家店里買一個。
全部的財產就消耗去十分之三,然而,到底還沒有飽。
不過,人是恢復元氣了。
有了元氣的我,就走進夜的都市的腹心,領略異地的新鮮,一面還伸出舌頭去舐舐嘴角上的燒餅屑。
滇越鐵路這條大動脈,不斷地注射著法國血、英國血……把這原是村姑娘面孔的山國都市,出落成一個標致的摩登小姐了。
在她的懷中,正孕育著不同的胎兒:從洋貨店里出來的肉圓子,踏著人力車上的鈴子,瞠啷瞠啷地馳在花崗石砌成的街上,朝每夜覓得歡樂的地方去。
那些對著輝煌的酒店、熱鬧的飯館,投著饑餓眼光的人,街頭巷尾隨處都可以遇著。
賣面包的黑衣安南人,叫著“洋巴巴”的云南聲調,寂寞地走在人叢中,不時晃在眼前,又立即消失。
擁有七個銅板的財產,在各街閑游,仿佛我還不算得怎樣地不幸福了。
夜深回去。
這要同我一床睡的人,悄然地坐在床邊吸煙。
他對我投一個溫和的眼光;同時一支煙,很有禮貌地送在我的手頭。
我望見他遞給煙支的手頸,密散著黑頂的紅點,登時使我怕起來了。
“呵呀,今晚要同一個生疳瘡的人睡,怎了得!”這由心里彈出的聲音,幸好忍在唇邊了,我才仍然有禮貌地把煙支退了。
當他偶然抓抓身上的時候,我周身的皮子,也急地發著癢了。
我不得不去找老板另換房間,他卻白著眼睛給我一個干脆的拒絕。
同我睡的伙伴,是終夜醒著,不住地抓他的腿,抓他的背,抓他的肚皮,抓他的足板……
我憎惡著,恐懼著,昏昏迷迷地度了一個不舒服的初秋之夜。
二 拉黃包車也不成
走到黃包車行的門前,就把腰干伸直,拿出一點尚武精神來:總之,要在車行老板的面前,給他一個并非病弱的印象。
同時,覺得自也也有九分把握,兩只足桿,只要拉起褲腳給他看,包會認為滿意的。
在學校的期間,我愛踢足球,近來又幾乎走了兩個月的山路,足腿實在發育得很健全的。
見著戴瓜皮帽的經理,向他用娓婉的語氣說明來意之后,便又急促地問了一句:
“我這樣的身體,也可以拉黃包車么?”
“怎么不可以?你來拉最合適了!’’他發出鼻子壅塞的澀音,咳嗆了一下,吐了一口痰,“十四五歲的孩子,五十多歲的老頭兒,都還拉車在街上跑哩!”
我起初擔憂著我的病色的臉,會生出別的問題。
如果他斜著白眼說“你不行”,我的手就預備著拉起褲腳,亮出足腿,作最后爭辯的保證的。
料不到結果如此之佳,自然,心里就很快樂。
“你認識街道么?這倒很——”漲紅了臉,又咳嗆了幾下,“很要緊的!”
這確實是一個不小的難題,使我有點費神解答了,“我……街道……”突然增加了勇氣,“認識的。”
“真的么?”見我回答得似很勉強,自然懷疑了。
“不認識街道,我敢拉車么?”饑餓的威脅,逼我一直勇敢下去。
“對!那就很好!”他取出屬于賬簿那類的龐大的書。
提起筆,把我報告給他的姓名、年齡、籍貫,全錄了上去。
隨即眼里射出一絲狡猾的光芒,十分鄭重地說:
“車租一天一元哪!”擤了一下清鼻涕,粘在兩根指頭上的滑膩東西,就從容地揩在他坐的椅子下面,“這也不打緊,多跑幾條街,什么錢都賺回來了。
還有,客人給你車錢,不管他夠不夠,你都伸著手說,‘先生,添一點!’我告訴你,這就是找錢的法寶!”
“車租可以少點么?”這一天一元的租錢,確實嚇著了我。
“這是一定的規矩,你不拉,算了!”
“好,我拉!我拉!”要把走到絕路的生命延續下去,目前的敲榨和苛待,就暫時全不管了。
“呵,誰保你?是哪一家鋪子?”他在勝利之后,得意地問。
“呵,我沒有鋪保哪!”我有點驚惶了。
“哼,鋪保也沒有找著,就來拉車么?小伙子,你怎么不先打聽打聽哪?”
“實在找不著鋪保,沒法哪!”窘迫地回答他。
“什么?什么?找不著鋪保!”眼睛立刻睜得大大的,很詫異,一定在腦里把我推測成一個歹人吧?他漲紅了臉,咳嗆了幾下,“去你的!去你的!”急擺手,頭轉向另一邊。
我微慍地退了出去。
門外初秋早上的陽光,抹在我頹然的臉上。
市聲在一碧無云的天空下面,轟轟地散播著,但一種莫名其妙的寂寞,卻卷睡在我的心里。
我伸手進衣袋里,昨天剩下的七個銅板的財產,依然存在,剛才由那壅塞鼻音給我的悲觀,就減少些了。
只要有炭來添,我這個火車頭,是不怕一天到晚都跑的。
找百回事,總要碰著一件吧,我是抱這樣不頹喪的心情了。
雖像無目的地在每一條街上亂走,但我的眼睛,總愿意在不知不覺的時候,看見有可以覓得工作的地方。
這時,我是無所選擇的了。
只要有安身之處,有飯吃,不管是什么工作,不管有沒有工資,都得干了。
本來我在成都想讀書而沒法繼續進學堂的時候,就計劃在中國的大都市漂泊,最好能找著每天還有剩余時間來讀書的工作的;如今不但全成了泡影,而且連變牛變馬的工作也找不著,但這并不使我喪失了毅力;不過處世須要奮斗的意義,如今卻深切地烙在我每一條記憶的神經線上了。
走到城隍廟街,依往昔在成都的脾氣,我是要到那些新書店里,翻翻架上的新書,消磨半個鐘頭的。
但在這時的我,卻自覺有點羞慚,因為憑著買書的資格,而在書店里隨意翻書的好時光,于我已全成過去的了。
如今,我只要一走進店里,我的手,我的足,準是被許多人的眼睛監視著、憎惡著哩。
在這條街漫步徘徊,忽然發現了通俗閱報社的招牌,掛在商業場的樓上,打算進去休息,同時還想給腦筋一點糧食,就完全不顧及由污舊衣衫表現出的身份了。
一間臨街的小樓屋做的閱報室,沒個人在里面,看守的又似乎出街去了。
只是桌上放些雜志,放些書,放些報紙。
窗上射進一兩線陽光。
滿室都浮著通明的微笑。
這安適的小天地,正合我的意,正能寄托我彷徨的心。
如果我是這閱報室的看守人,多么好呵!每天一定的工作,大致是掃地板,拭桌椅,整理雜志,夾好新舊的報吧?這我一定會做得有條有理,而且得著閱者的稱贊的。
其余的時間,得讓我像一個閱者似地自由看書。
工錢沒有也可以,如有兩塊錢作零用,那就更好。
拿著新雜志,看看封面,看看題名,全無心管它的內容。
當指頭在翻動的時候,心里只是幻想些暫時安定的甜蜜的夢。
后來,又翻看報,華安機器廠招收學徒的大字廣告,跳到我的眼里來了,地點說是南門外商埠里,——那兒是滇越鐵路的終點。
目前待遇學徒以及將來成了匠人的好處,誘惑地講了好些;詳細的章程,須到廠里辦事處去取,在那上面似乎就把好處形容得更其盡致。
這是一線生機,我記好街名廠名,就去了。
由商業場到南門外的商埠,只不過兩三里路,卻因街道不熟,東問一個老頭子,西問一個小孩兒,走了好些冤枉路。
到了機器廠的屋檐下時,我在秋陽下的影子已縮成一堆,蹲在我的足下了。
廠里剛放了工,黑煙囪下的鉛板屋頂,還有放哨后的白色水蒸氣,淡淡地遺留著。
在機器廠門前貼了一張招收學徒的章程,我就站著看,用不著再進去取一份了。
上面說:學徒進廠后,食宿均由廠方供給,自然這使我非常滿意。
但說到三年才得滿師,就令我有點作難了。
然而,一轉念:不要緊,住三四個月或者一年半載就跳槽吧。
另一條,滿了師后,須替該廠服務。
這倒用不著掛慮,未學完,我已跑得天遠地遠了,你要用條件來限制我,由你剝削么?那是在作夢。
一面看,一面就斜眼看見廠門內那兩桌的人——大概是些技師吧,正在飲酒吃飯,歡快得很。
聲音和容貌,全是些安南人,那飲酒的慣例,就同中國人大有分別,一大碗酒放在許多菜碗的中間,在座的人就用調羹掬來飲,倒別有風致。
同時,我的食欲,不消說也被騷動著的了。
我想,等我進去作學徒時,一定要吃個飽飽的。
然而目前只能盡量地咽下一大口饞水了。
繼續再注意向壁上看下去,又一條說,須有殷實的鋪保——有鬼有鬼,我低聲連叫幾下。
這還不算可惡,跟著來的,且要三十兩銀子的保證金呢。
真夠氣煞人!為什么不在廣告上講個明白,叫我冤枉跑了大半天,流了一身汗,才觸這霉頭呢?你這狗廠主,捉弄老子。
兩個拳頭一捏,想干他一頓,然而,除了面前臟污的硬墻壁而外,全沒有可打的東西。
那該痛打一頓始足以消我的氣的廠主,現在大概正從溫軟的被窩里爬了出來,躺在另一張華麗的床上,愜意地燒著鴉片煙吧?
裝著一肚皮的氣,又開始無目的地向沒有希望的地方走去。
人是有點疲倦,感覺得十分餓了。
花去兩個銅板,買點東西馬馬虎虎地吃了之后,覺得這兩次小小的挫折,也算不得什么一回事。
我的肌肉,還沒有倒在塵埃里給野狗拖扯、螞蟻嘬食的時候,我總得掙扎下去,奮斗下去的。
不過七個銅板的財產,只剩下了五個,倒是一件擔心的事情。
無論你怎樣的樂觀,五個銅板總是五個銅板,不會添多,只會減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