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惦記著葵花在家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去時,跑著,回時,也跑著。
回到大麥地時,他看見大河盡頭,白輪船只剩下一只鴿子大小的白點兒。
他沒有哭,也沒有鬧,他只是整天地發呆,并且喜歡獨自一個人鉆到一個什么角落里。
不久,大麥地人發現,他從一早開始,就坐到了河邊的一個大草垛的頂上。
這里,有的草垛堆得特別大,像一座山包,足有城里的三層樓那么高。
大草垛旁有一棵白楊樹。
每天一早,青銅就順著白楊樹干爬到草垛頂上,然后面朝東坐著,一動也不動。
他可以看到大河最遠的地方。
那天,白輪船就是在那里消失的。
起初,還有大人和孩子們來到草垛下看他。
但一天一天過去之后,他們就不再來看他了。
人們只是偶爾會抬起頭來,看一眼大草垛頂。
然后,或是對別人,或是對自己說一聲:“啞巴還坐在草垛頂上呢。
”或者不說,只在心里說一聲:“啞巴還在草垛頂上呢。
”
無論是刮風還是下雨,青銅都一整天坐在草垛頂上,有時,甚至是在夜晚,人們也能看到他坐在草垛頂上。
那天,大雨滂沱,四下里只見雨煙彌漫。
人們聽到了青銅的媽媽呼喚青銅的聲音。
那聲音里含著眼淚,在雨幕里穿行,震動得大麥地人心雨紛紛。
然而,青銅對媽媽的呼喚聲置若罔聞。
他的頭發,像草垛上的草一般,都被雨水沖得順順溜溜的。
頭發貼在他的臉上,幾乎遮去了他的雙眼。
當雨水不住地從額頭上流瀉下來時,他卻一次又一次地睜開眼睛,朝大河盡頭看著。
他看到了雨,看到了茫茫的水。
雨停之后,人們都抬頭去望草垛——
青銅依然坐在草垛頂上,但人好像縮小了一圈。
已到夏天,陽光十分炫目。
中午時,所有植物的葉子,或是耷拉了下來,或是卷了起來。
牛走過村前的滿是塵埃的土路時,發出噗噗的聲音。
鴨子藏到了樹陰之下,扁嘴張開,胸脯起伏不平地喘著氣。
打谷場上,穿行的人因為陽光的烤灼,會加快步伐。
青銅卻坐在大草垛的頂上。
一個老人說:“這啞巴會被曬死的。
”
媽媽就差跪下來求他了,但他卻無動于衷。
誰都發現他瘦了,瘦成了猴。
陽光在他的眼前像旋渦一般旋轉著。
大河在沸騰,并冒著金色的熱氣。
村莊、樹木、風車、船與路上的行人,好像在夢幻里,虛虛實實,搖搖擺擺,又好像在一個通天的雨簾背后,形狀不定。
汗珠從青銅的下巴下落下,落在了干草中。
他的眼前,一會兒金,一會兒黑,一會兒紅,一會兒五彩繽紛。
不久,他感覺到大草垛開始顫抖起來,并且越來越厲害地顫抖著,到了后來,就成了晃動,是船在波浪上的那種晃動。
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的身體轉了一個個兒,不再眺望大河了,眼前是一片田野。
田野在水里,天空也好像在水里。
青銅向前看去時,不由得一驚。
他揉了揉被汗水弄疼了的眼睛,竟然看見葵花回來了!
葵花穿過似乎永遠也穿不透的水簾,正向他的大草垛跑著。
但她沒有聲音——一個無聲的但卻是流動的世界。
他從草垛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在水簾下往大草垛跑動的,分明就是葵花。
他忘記了自己是在高高的草垛頂上,邁開雙腿向葵花跑去——
他無聲無息地躺在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來了。
他靠著草垛,慢慢地站起身來。
他看到了葵花——她還在水簾下跑動著,并向他搖著手。
他張開嘴巴,用盡平生力氣,大喊了一聲:“葵——花!”
淚水泉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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