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桂花
××兄:
突然間接著我這一封信,你或者會驚異起來,或者你簡直會想不出這發信的翁某是什么人。
但仔細一想,你也不在做官,而你的境遇,也未見得比我的好幾多倍,所以將我忘了的這一回事,或者是還不至于的。
因為這除非是要貴人或境遇很好的人才做得出來的事情。
前兩禮拜為了采辦結婚的衣服家具之類,才下山去。
有好久不上城里去了,偶爾去城里一看,真是象丁令威的化鶴歸來,觸眼新奇,宛如隔世重生的人。
在一家書鋪門口走過、一抬頭就看見了幾冊關于你的傳記評論之類的書。
再踏進去一問,才知道你的著作竟積成了八九冊之多了。
將所有的你的和關于你的書全買將回來一讀,仿佛是又接見了十余年不見的你那副音容笑語的樣子。
我忍不住了,一遍兩遍的盡在翻讀,愈讀愈想和你通一次信,見一次面。
但因這許多年數的不看報,不識世務,不親筆硯的緣故,終于下了好幾次決心,而仍不敢把這心愿來實現。
現在好了,關于我的一切結婚的事情的準備,也已經料理到了十之七八,而我那年老的娘,又在打算著于明天一侵早就進城去,早就上床去躺下了。
我那可憐的寡妹,也因為白天操勞過了度,這時候似乎也已經墜入了夢鄉,所以我可以靜靜兒的來練這久未寫作的筆,實現我這已經懷念了有半個多月的心愿了。
提筆寫將下來,到了這里,我真不知將如何的從頭寫起。
和你相別以后,不通聞問的年數,隔得這么的多,讀了你的著作以后,心里頭觸起的感覺情緒,又這么的復雜;現在當這一刻的中間,洶涌盤旋在我腦里想和你談談的話,的確,不止象一部二十四史那么的繁而且亂,簡直是同將要爆發的火山內層那么的熱而且烈,急速尋不出一個頭來。
我們自從房州海岸別來,到現在總也約莫有十多年光景了罷!我還記得那一天晴冬的早晨,你一個人立在寒風里送我上車回東京去的情形。
你那篇《南遷》的主人公,寫的是不是我?我自從那一年后,竟為這胸腔的惡病所壓倒,與你再見一次面和通一封信的機會也沒有,就此回國了。
學校當然是中途退了學,連生存的希望都沒有了的時候,哪里還顧得到將來的立身處世?哪里還顧得到身外的學藝修能?到這時候為止的我的少年豪氣,我的絕大雄心,是你所曉得的。
同級同鄉的同學,只有你和我往來得最親密。
在同一公寓里同住得最長久的,也只有你一個人;時常勸我少用些功,多保養身體,預備將來為國家為人類致大用的,也就是你。
每于風和日朗的晴天,拉我上多摩川上井之頭公園及武藏野等近郊去散走閑游的,除你以外,更沒有別的人了。
那幾年高等學校時代的愉快的生活,我現在只教一閉上眼,還歷歷透視得出來。
看了你的許多初期的作品,這記憶更加新鮮了。
我的所以愈讀你的作品,愈想和你通一次信者,原因也就在這些過去的往事的追懷。
這些都是你和我兩人所共有的過去,我寫也沒有寫得你那么好,就是不寫你總也還記得的,所以我不想再說。
我打算詳詳細細向你來作一個報告的,就是從那年冬天回故鄉以后的十幾年光景的山居養病的生活情形。
那一年冬天咯了血,和你一道上房州去避寒,在不意之中,又遇見了那個肺病少女——是真砂子罷?連她的名字我都忘了——無端惹起了那一場害人害己的戀愛事件。
你送我回東京之后,住了一個多禮拜,我就回國來了。
我們的老家在離城市有二十來里地的翁家山上,你是曉得的。
回家住下,我自己對我的病,倒也沒什么驚奇駭異的地方,可是我痰里的血絲,臉上的蒼白,和身體的瘦削,卻把我那已經守了好幾年寡的老母急壞了,因為我那短命的父親,也是患這同樣的病而死去的。
于是她就四處的去求神拜佛,采藥求醫,急得連粗茶淡飯都無心食用,頭上的白發,也似乎一天一天的加多起來了。
我哩!戀愛已經失敗了,學業也已輟了,對于此生,原已沒有多大的野心,所以就落得去由她擺布,積極地雖盡不得孝,便消極地盡了我的順。
初回家的一年中間,我簡直門外也不出一步,各色各樣的奇形的草藥,和各色各樣的異味的單方,差不多都嘗了一個遍。
但是怪得很,連我自己都滿以為沒有希望的這致命的病癥,一到了回國后所經過的第二個春天,竟似乎有神助似地忽然減輕了,夜熱也不再發,盜汗也居然止住,痰里的血絲早就沒有了。
我的娘的喜歡,當然是不必說,就是在家里替我煮藥縫衣,代我操作一切的我那位妹妹,也同春天的天氣一樣,時時展開了她的愁眉,露出了她那副特有的真真是討人歡喜的笑容。
到了初夏,我藥也已經不服,有興致的時候,居然也能夠和她們一道上山前山后去采采茶,摘摘菜,幫她們去服一點小小的勞役了。
是在這一年的——回家后第三年的——秋天,在我們家里,同時候發生了兩件似喜而又可悲,說悲卻也可喜的悲喜劇。
第一,就是我那妹妹的出嫁,第二,就是我定在城里的那家婚約的解除。
妹妹那年十九歲了,男家是只隔一支山嶺的一家鄉下的富家。
他們來說親的時候,原是因為我們祖上是世代讀書的,總算是來和詩禮人家攀婚的意思。
定親已經定過了四五年了,起初我娘卻嫌妹妹年紀太小,不肯馬上準他們來迎娶,后來就因為我的病,一擱就又擱起了兩三年。
到了這一回,我的病總算已經恢復,而妹妹卻早到了該結婚的年齡了。
男家來一說,我娘也就應允了他們,也算完了她自己的一件心事。
至于我的這家親事呢,卻是我父親在死的前一年為我定下的,女家是城里的一家相當有名的舊家。
那時候我的年紀雖還很小,而我們家里的不動產卻著實還有一點可觀。
并且我又是一個長子,將來家里要培植我讀書處世是無疑的,所以那一家舊家居然也應允了我的婚事。
以現在的眼光看來,這門親事,當然是我們去竭力高攀的,因為杭州人家的習俗,是吃粥的人家的女兒,非要去嫁吃飯的人家不可的。
還有鄉下姑娘,嫁往城里,倒是常事,城里的千金小姐,卻不大會下嫁到鄉下來的,所以當時的這個婚約,起初在根本上就有點兒不對。
后來經我父親的一死,我們家里,喪葬費用,就用去了不少。
嗣后年復一年,母子三人,只吃著家里的死飯。
親族戚屬,少不得又要對我們孤兒寡婦,時時加以一點剝削。
母親又忠厚無用,在出賣田地山場的時候,也不曉得市價的高低,大抵是任憑族人在從中勾搭。
就因這種種關系的結果,到我考取了官費,上日本去留學的那一年,我們這一家世代讀書的翁家山上的舊家,已經只剩得一點僅能維持衣食的住屋山場和幾塊荒田了。
當我初次出國的時候,承蒙他們不棄,我那未來的親家,還送了我些贐儀路費。
后來于寒假暑假回國的期間,也曾央原媒來催過完姻。
可是接著就是我那致命的病癥的發生,與我的學業的中輟,于是兩三年中,他們和我們的中間,便自然而然的斷絕了交往。
到了這一年的晚秋,當我那妹妹嫁后不久的時候,女家忽而又央了原媒來對母親說:“你們的大少爺,有病在身,婚娶的事情,當然是不大相宜的,而他家的小姐,也已經下了絕大的決心,立志終身不嫁了,所以這一個婚約,還是解除了的好。
”說著就打開包裹,將我們傳紅時候交去的金玉如意,紅綠帖子等,拿了出來,退還了母親。
我那忠厚老實的娘,人雖則無用,但面子卻是死要的,一聽了媒人的這一番說話,目瞪口僵,立時就滾下了幾顆眼淚來。
幸虧我在旁邊,做好做歹的對娘勸慰了好久,她才含著眼淚,將女家的回禮及八字全帖等檢出,交還了原媒。
媒人去后,她又上山后我父親的墳邊去大哭了一場。
直到傍晚,我和同族鄰人等一道去拉她回來,她在路上,還流著滿臉的眼淚鼻涕,在很傷心地嗚咽。
這一出賴婚的怪劇,在我只有高興,本來是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由頭腦很舊的她看來,卻似乎是翁家世代的顏面家聲都被他們剝盡了。
自此以后,一直下來,將近十年,我和她母子二人,就日日的寡言少笑,相對煢煢,直到前年的冬天,我那妹夫死去,寡妹回來為止,兩人所過的,都是些在煉獄里似的沉悶的日子。
說起我那寡妹,她真也是前世不修。
人雖則很長大,身體雖則很強壯,但她的天性,卻永遠是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孩子。
嫁過去那一年,來回郎的時候,她還是笑嘻嘻地如同上城里去了一趟回來了的樣子,但雙滿月之后,到年下邊回來的時候,從來不曉得悲泣的她,竟對我母親掉起眼淚來了。
她們夫家的公公雖則還好,但婆婆的繁言吝嗇,小姑的刻薄尖酸和男人的放蕩兇暴,使她一天到晚過不到一刻安閑自在的生活。
工作操勞本系是她在家里的時候所慣習的,倒并不以為苦,所最難受的,卻是多用一枝火柴,也要受婆婆責備的那一種儉約到不可思議的生活狀態。
還有兩位小姑,左一句尖話,右一句毒語,仿佛從前我娘的不準他們早來迎娶,致使她們的哥哥染上了游蕩的惡習,在外面養起了女人這一件事情,完全是我妹妹的罪惡。
結婚之后,新郎的惡習,仍舊改不過來,反而是在城里他那舊情人家里過的日子多,在新房里過的日子少。
這一筆帳,當然又要寫在我妹妹的身上。
婆婆說她不會侍奉男人,小姑們說她不會勸,不會騙。
有時候公公看得難受,替她申辯一聲,婆婆就尖著喉嚨,要罵上公公的臉去:“你這老東西!臉要不要,臉要不要,你這扒灰老!”因我那妹夫,過的是這一種不自然的生活,所以前年夏天,就染了急病死掉了,于是我那妹妹又多了一個克夫的罪名。
妹妹年輕守寡,公公少不得總要對她客氣一點,婆婆在這里就算抓住了扒灰的證據,三日一場吵,五日一場鬧,還是小事,有幾次在半夜里,兩老夫婦還會大哭大罵的喧鬧起來。
我妹妹于有一回被罵被逼得特別厲害的爭吵之后,就很堅決地搬回到了家里來住了。
自從她回來之后,我娘非但得到了一個很大的幫手,就是我們家里的沉悶的空氣,也緩和了許多。
這就是和你別后,十幾年來,我在家里所過的生活的大概。
平時非但不上城里去走走,當風雪盈途的冬季,我和我娘簡直有好幾個月不出門外的時候。
我妹妹回來之后,生活又約略變過了。
多年不做的焙茶事業,去年也竟出產了一二百斤。
我的身體,經了十幾年的靜養,似乎也有一點把握了。
從今年起,我并且在山上的晏公祠里參加入了一個訓蒙的小學,居然也做了一位小學教師。
但人生是動不得的,稍稍一動,就如滾石下山,變化便要接連不斷的簇生出來。
我因為在教教書,而家里頭又勉強地干起了一點事業,今年夏季居然又有人來同我議婚了。
新娘是近鄰鄉村里的一位老處女,今年二十七歲,家里雖稱不得富有,可也是小康之家。
這位新娘,因為從小就讀了些書,曾在城里進過學堂,相貌也還過得去——好幾年前,我曾經在一處市場上看見過她一眼的——故而高不湊,低不就,等閑便度過了她的錦樣的青春。
我在教書的學校里的那位名譽校長——也是我們的同族——本來和她是舊親,所以這位校長就在中間做了個傳紅線的冰人。
我獨居已經慣了,并且身體也不見得分外強健,若一結婚,難保得舊病的不會復發,故而對這門親事,當初是斷然拒絕了的。
可是我那年老的母親,卻仍是雄心未死,還在想我結一頭親,生下幾個玉樹芝蘭來,好重振重振我們的這已經墜落了很久的家聲,于是這親事就又同當年生病的時候服草藥一樣,勉強地被壓上我的身上來了。
我哩,本來也已經入了中年了,百事原都看得很穿,又加以這十幾年的疏散和無為,覺得在這世上任你什么也沒甚大不了的事情,落得隨隨便便的過去,橫豎是來日也無多了。
只教我母親喜歡的話,那就是我稍稍犧牲一點意見也使得。
于是這婚議,就在很短的時間里,成熟得妥妥帖帖,現在連迎娶的日期也已經揀好了,是舊歷九月十二。
是因為這一次的結婚,我才進城里去買東西,才發見了多年不見的你這老友的存在,所以結婚之日,我想請你來我這里吃喜酒,大家來談淡過去的事情。
你的生活,從你的日記和著作中看來,本來也是同云游的僧道一樣的。
讓出一點工夫來,上這一區僻靜的鄉間來往幾日,或者也是你所喜歡的事情。
你來,你一定來,我們又可以回顧回顧一去而不復返的少年時代。
我娘的房間里,有起響動來了,大約天總就快亮了罷。
這一封信,整整地費了我一夜的時間和心血,通宵不睡,是我回國以后十幾年來不曾有過的經驗,你單只看取了我的這一點熱忱,我想你也不好意思不來。
啊,雞在叫了,我不想再寫下去了,還是讓我們見面之后再來談罷!
一九三二年九月翁則生上
剛在北平住了個把月,重回到上海的翌日,和我進出的一家書鋪里,就送了這一封掛號加郵托轉交的厚信來。
我接到了這信,捏在手里,起初還以為是一位我認識的作家,寄了稿子來托我代售的。
但翻轉信背一看,卻是杭州翁家山的翁某某所發,我立時就想起了那位好學不倦,面容嫵媚,多年不相聞問的舊同學老翁。
他的名字叫翁矩,則生是他的小名。
人生得矮小娟秀,皮色也很白凈,因而看起來總覺得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小五六歲。
在我們的一班里,算他的年紀最小,操體操的時候,總是他立在最后的,但實際上他也只不過比我小了兩歲。
那一年寒假之后,和他同去房州避寒,他的左肺尖,已經被結核菌損蝕得很厲害了。
住不上幾天,一位也住在那近邊養肺病的日本少女,很熱烈地和他要好了起來,結果是那位肺病少女的因興奮而病劇,他也就同失了舵的野船似地遷回到了中國。
以后一直十多年,我雖則在大學里畢了業,但關于他的消息,卻一向還不曾聽見有人說起過。
拆開了這封長信,上書室去坐下,從頭至尾細細讀完之后,我呆視著遠處,茫茫然如失了神的樣子,腦子里也觸起了許多感慨與回思。
我遠遠的看出了他的那種柔和的笑容,聽見了他的沉靜而又清澈的聲氣。
直到天將暗下去的時候,我一動也不動,還坐在那里呆想,而樓下的家人卻來催吃晚飯了。
在吃晚飯的中間,我就和家里的人談起了這位老同學,將那封長信的內容約略說了一遍。
家里的人,就勸我落得上杭州去旅行一趟,象這樣的秋高氣爽的時節,白白地消磨在煤煙灰土很深的上海,實在有點可惜,有此機會,落得去吃吃他的喜酒。
第二天仍舊是一天晴和爽朗的好天氣,午后二點鐘的時候,我已經到了杭州城站,在雇車上翁家山去了。
但這一天,似乎是上海各洋行與機關的放假的日子,從上海來杭州旅行的人,特別的多。
城站前面停在那里候客的黃包車,都被火車上下來的旅客雇走了,不得已,我就只好上一家附近的酒店去吃午飯。
在吃酒的當中,問了問堂倌以去翁家山的路徑,他便很詳細地指示我說:
“你只教坐黃包車到旗下的陳列所,搭公共汽車到四眼井下來走上去好了。
你又沒有行李,天氣又這么的好,坐黃包車直去是不上算的。”
得到了這一個指教,我就從容起來了,慢慢的喝完了半斤酒,吃了兩大碗飯,從酒店出來,便坐車到了旗下。
恰好是三點前后的光景,湖六段的汽車剛載滿了客人,要開出去。
我到了四眼井下車,從山下稻田中間的一條石板路走進滿覺隴去的時候,太陽已經平西到了三五十度斜角度的樣子,是牛羊下山,行人歸舍的時刻了。
在滿覺隴的狹路中間,果然遇見了許多中學校的遠足歸來的男女學生的隊伍。
上水樂洞口去坐了喝了一碗清茶,又拉住了一位農夫,問了聲翁則生的名字,他就曉得得很詳細似地告訴我說:
“是山上第二排的朝南的一家,他們那間樓房頂高,你一上去就可以看得見的。
則生要討新娘子了,這幾天他們正在忙著收拾。
這時候則生怕還在晏公祠的學堂里哩。”
謝過了他的好意,付過了茶錢,我就順著上煙霞洞去的石級,一步一步的走上了山去。
漸走漸高,人聲人影是沒有了,在將暮的晴天之下,我只看見了許多樹影。
在半山亭里立住歇了一歇,回頭向東南一望,看得見的,只是些青蔥的山和如云的樹,在這些綠樹叢中又是些這兒幾點,那兒一簇的屋瓦與白墻。
“啊啊,怪不得他的病會得好起來了,原來翁家山是在這樣的一個好地方。”
煙霞洞我兒時也曾來過的,但當這樣晴爽的秋天,于這一個西下夕陽東上月的時刻,獨立在山中的空亭里,來仔細賞玩景色的機會,卻還不曾有過。
我看見了東天的已經滿過半弓的月亮,心里正在羨慕翁則生他們老家的處地的幽深,而從背后又吹來了一陣微風,里面竟含滿著一種說不出的撩人的桂花香氣。
“啊……”
我又驚異了起來:
“原來這兒到這時候還有桂花?我在以桂花著名的滿覺隴里,倒不曾看到,反而在這一塊冷僻的山里面來聞吸濃香,這可真也是奇事了。”
這樣的一個人獨自在心中驚異著,聞吸著,賞玩著,我不知在那空亭里立了多少時候。
突然從腳下樹叢深處,卻幽幽的有晚鐘聲傳過來了,東嗡,東嗡地這鐘聲實在真來得緩慢而凄清。
我聽得耐不住了,拔起腳跟,一口氣就走上了山頂,走到了那個山下農夫曾經教過我的煙霞洞西面翁則生家的近旁。
約莫離他家還有半箭路遠時候,我一面喘著氣,一面就放大了喉嚨向門里面叫了起來:
“喂,老翁!老翁!則生!”翁則生!”
聽見了我的呼聲,從兩扇關在那里的腰門里開出來答應的卻不是被我所喚的翁則生自己,而是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面的,比翁則生略高三五分的樣子,身體強健,兩頰微紅,看起來約莫有二十四五的一位女性。
她開出了門,一眼看見了我,就立住腳驚疑似地略呆了一呆。
同時我看見她臉上卻漲起了一層紅暈,一雙大眼睛眨了幾眨,深深地吞了一口氣。
她似乎已經鎮靜下去了,便很靦腆地對我一笑。
在這一臉柔和的笑容里,我立時就看到了翁則生的面相與神氣,當然她是則生的妹妹無疑了,走上了一步,我就也笑著問她說:
“則生不在家么?你是他的妹妹不是?”
聽了我這一句問話,她臉上又紅了一紅,柔和地笑著,半俯了頭,她方才輕輕地回答我說:
“是的,大哥還沒有回來,你大約是上海來的客人罷?吃中飯的時候,大哥還在說哩!”
這沉靜清澈的聲氣,也和翁則生的一色而沒有兩樣。
“是的,我是從上海來的。”
我接著說:
“我因為想使則生驚駭一下,所以電報也不打一個來通知,接到他的信后,馬上就動身來了。
不過你們大哥的好日也太逼近了,實在可也沒有寫一封信來通知的時間余裕。”
“你請進來罷,坐坐吃碗茶,我馬上去叫了他來。
怕他聽到了你來,真要驚喜得象瘋了一樣哩。”
走上臺階,我還沒有進門,從客堂后面的側門里,卻走出了一位頭發雪白,面貌清癯,大約有六十內外的老太太來。
她的柔和的笑容,也是和她的女兒兒子的笑容一色一樣的。
似乎已經聽見了我們在門口所交換過的談話了,她一開口就對我說:
“是郁先生么?為什么不寫一封快信來通知?則生中午還在說,說你若要來,他打算進城上車站去接你去的。
請坐,請坐,晏公祠只有十幾步路,讓我去叫他來罷,怕他真要高興得象什么似的哩。
”說完了,她就朝向了女兒,吩咐她上廚下去燒碗茶來。
她自己卻踏著很平穩的腳步,走出大門,下臺階去通知則生去了。
“你們老太太倒還輕健得很。”
“是的,她老人家倒還好。
你請坐罷,我馬上起了茶來。”
她上廚下去起茶的中間,我一個人,在客堂里倒得了一個細細觀察周圍的機會。
則生他們的住屋,是一間三開間而有后軒后廂房的樓房。
前面階沿外走落臺階,是一塊可以造廳造廂樓的大空地。
走過這塊數丈見方的空地,再下兩級臺階,便是村道了。
越村道而下,再低數尺,又是一排人家的房子。
但這一排房子,因為都是平屋,所以擋不殺翁則生他們家里的眺望。
立在翁則生家的空地里,前山后山的山景,是依舊歷歷可見的。
屋前屋后,一段一段的山坡上,都長著些不大知名的雜樹,三株兩株夾在這些雜樹中間,樹葉短狹,葉與細枝之間,滿撒著鋸末似的黃點的,卻是木犀花樹。
前一刻在半山空亭里聞到的香氣,源頭原來就系出在這一塊地方的。
太陽似乎已下了山,澄明的光里,已經看不見日輪的金箭,而山腳下的樹梢頭,也早有一帶晚煙籠上了。
山上的空氣,真靜得可憐,老遠老遠的山腳下的村里,小兒在呼喚的聲音,也清晰地聽得出來。
我在空地里立了一會,背著手又踱回到了翁家的客廳,向四壁掛在那里的書畫一看,卻使我想起了翁則生信里所說的事實。
琳瑯滿目,掛在那里的東西,果然是件件精致,不象是鄉下人家的俗惡的客廳。
尤其使我看得有趣的,是陳豪寫的一堂《歸去來辭》的屏條,墨色的鮮艷,字跡的秀腴,有點象董香光而更覺得柔媚。
翁家的世代書香,只須上這客廳里來一看就可以知道了。
我立在那里看字畫還沒有看得周全,忽而背后門外老遠的就飛來了幾聲叫聲:
“老郁!老郁!你來得真快!”
翁則生從小學校里跑回來了,平時總很沉靜的他,這時候似乎也感到了一點興奮。
一走進客堂,他握住了我的兩手,盡在喘氣,有好幾秒鐘說不出話來。
等落在后面的他娘走到的時候,三人才各放聲大笑了起來。
這時候他妹妹也已經將茶燒好,在一個朱漆盤里放著三碗搬出來擺上桌子來了。
“你看,則生這小孩,他一聽見我說你到了,就同猴子似的跳回來了。
”他娘笑著對我說。
“老翁!說你生病生病,我看你倒仍舊不見得衰老得怎么樣,兩人比較起來,怕還是我老得多哩?”
我笑說著,將臉朝向了他的妹妹,去征她的同意。
她笑著不說話,只在守視著我們的歡喜笑樂的樣子。
則生把頭一扭,向他娘指了一指,就接著對我說:
“因為我們的娘在這里,所以我不敢老下去嚇。
并且媳婦兒也還不曾娶到,一老就得做老光棍了,那還了得!”
經他這么一說,四個人重又大笑起來了,他娘的老眼里幾乎笑出了眼淚。
則生笑了一會,就重新想起了似的替他妹妹介紹:
“這是我的妹妹,她的事情,你大約是曉得的罷?我在那信里是寫得很詳細的。”
“我們可不必你來介紹了,我上這兒來,頭一個見到的就是她。”
“噢,你們倒是有緣啊!蓮,你猜這位郁先生的年紀,比我大呢,還是比我小?”
他妹妹聽了這一句話,面色又漲紅了,正在囁嚅困惑的中間,她娘卻止住了笑,問我說:
“郁先生,大約是和則生上下年紀罷?”
“哪里的話,我要比他大得多哩。”
“娘,你看還是我老呢,還是他老?”
則生又把這問題轉向了他的母親。
他娘仔細看了我一眼,就對他笑罵般的說:
“自然是郁先生來得老成穩重,誰更象你那樣的不脫小孩子脾氣呢!”
說著,她就走近了桌邊,舉起茶碗來請我喝茶。
我接過來喝了一口,在茶里又聞到了一種實在是令人欲醉的桂花香氣。
掀開了茶碗蓋,我俯首向碗里一看,果然在綠瑩瑩的茶水里散點著有一粒一粒的金黃的花瓣。
則生以為我在看茶葉,自己拿起了一碗喝了一口,他就對我說:
“這茶葉是我們自己制的,你說怎么樣?”
“我并不在看茶葉,我只覺這觸鼻的桂花香氣,實在可愛得很。”
“桂花嗎?這茶葉里的還是第一次開的早桂,現在在開的遲桂花,才有味哩!因為開得遲,所以日子也經得久。”
“是的是的,我一路上走來,在以桂花著名的滿覺隴里,倒聞不著桂花的香氣。
看看兩旁的樹上,都只剩了一簇一簇的淡綠的桂花托子了,可是到了這里,卻同做夢似地,所聞吸的盡是這種濃艷的氣味。
老翁,你大約是已經聞慣了,不覺得什么罷?我……我……”
說到了這里,我自家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則生盡管在追問我,“你怎么樣?你怎么樣?”到了最后,我也只好說了:
“我,我聞了,似乎要起性欲沖動的樣子。”
則生聽了,馬上就大笑了起來,他的娘和妹妹雖則并沒有明確地了解我們的說話的內容,但也曉得我們是在說笑話,母女倆便含著微笑,上廚下去預備晚飯去了。
我們兩人在客廳上談談笑笑,竟忘記了點燈,一道銀樣的月光,從門里灑進來了。
則生看見了月亮,就站起來想去拿煤油燈,我卻止住了他,說:
“在月光底下清談,豈不是很好么?你還記不記得起,那一年在井之頭公園里的一夜游行?”
所謂那一年者,就是翁則生患肺病的那一年秋天。
他因為用功過度,變成了神經衰弱癥。
有一天,他課也不去上,竟獨自一個在公寓里發了一天的瘋。
到了傍晚,他飯也不吃,從公寓里跑出去了。
我接到了公寓主人的注意,下學回來,就遠遠的在守視著他,看他走出了公寓,就也追蹤著他,遠遠地跟他一道到了井之頭公園。
從東京到井之頭公園去的高架電車,本來是有前后的兩乘,所以在電車上,我和他并不遇著。
直到下車出車站之后,我假裝無意中和他沖見了似的同他招呼了。
他紅著雙頰,問我這時候上這野外來干什么,我說是來看月亮的,記得那一晚正是和這天一樣地有月亮的晚上。
兩人笑了一笑,就一道的在井之頭公園的樹林里走到了夜半方才回來。
后來聽他的自白,他是在那一天晚上想到井之頭公園去自殺的,但因為遇見了我,談了半夜,胸中的煩悶,有一半消散了,所以就同我一道又轉了回來。
“無限胸中煩悶事,一宵清話又成空!”他自白的時候,還念出了這兩句詩來,借作解嘲。
以后他就因傷風而發生了肺炎,肺炎愈后,就一直的為結核菌所壓倒了。
談了許多懷舊話后,話頭一轉,我就提到了他的這一回的喜事。
“這一回的喜事么?我在那信里也曾和你說過。”
談話的內容,一從空想追懷轉向了現實,他的聲氣就低了下去,又回復了他舊日的沉靜的態度。
“在我是無可無不可的,對這事情最起勁的,倒是我的那位年老的娘。
這一回的一切準備麻煩,都是她老人家在替我忙的。
這半個月中間,她差不多日日跑城里。
現在是已經弄得完完全全,什么都預備好了,明朝一日,就要來搭燈彩,下午是女家送嫁妝來,后天就是正日。
可是老郁,有一件事情,我覺得很難受,就是蓮兒——這是我妹妹的小名——近來,似乎是很不高興的樣子,她話雖則不說,但因為她是很天真的緣故,所以在態度上表情上處處我都看得出來。
你是初同她見面,所以并不覺得什么,平時她著實要活潑哩,簡直活潑得同現代的那些時髦女郎一樣,不過她的活潑是天性的純真,而那些現代女郎,卻是學來的時髦。
……按說哩,這心緒的惡劣,也是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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