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江陵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月下獨酌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醉后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宣州謝[月兆]樓餞別校書叔云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把酒問月
故人賈淳令余問之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酒一問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影卻與人相隨。
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來盡清輝發。
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云間沒。
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常照金樽里。
金陵酒肆留別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
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長干行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
十六君遠行,瞿塘滟□堆。
五月不可觸,猿鳴天上哀。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
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
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
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將進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君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愿醒。
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清平調(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蜀道難
噫吁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
爾來四萬八千歲,始與秦塞通人煙。
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
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方鉤連。
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
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
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
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
問君西游何時還?畏途[山兔]巖不可攀。
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
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
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
飛湍瀑流爭喧[HUI],[石水]崖轉石萬壑雷。
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
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
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常咨嗟!
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
日晚倦梳頭。
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
也擬泛輕舟。
只恐雙溪舴艋舟,
載不動、許多愁。
聲聲慢
尋尋覓覓,
冷冷清清,
凄凄慘慘戚戚。
乍暖還寒時候,
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
怎敵他、晚來風急?
雁過也,
正傷心,
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
憔悴損,
如今有誰堪摘?
守著窗兒,
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
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次第,
怎一個、愁字了得!
浣溪沙
誰念西風獨自涼
蕭蕭黃葉閉疏窗
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
賭書消得潑茶香
當時只道是尋常
游山西村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蕭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
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我很重要 畢淑敏
當我說出“我很重要”這句話的時候,頸項后面掠過一陣戰栗。
我知道這是把自己的額頭裸露在弓箭之下了,心靈極容易被別人的批判洞傷。
許多年來,沒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表示自己“很重要”。
我們從小受到的教育都是——“我不重要”。
作為一名普通士兵,與輝煌的勝利相比,我不重要。
作為一個單薄的個體,與渾厚的集體相比,我不重要。
作為一位奉獻型的女性,與整個家庭相比,我不重要。
作為隨處可見的人的一分子,與寶貴的物質相比,我們不重要。
我們——簡明扼要地說,就是每一個單獨的“我”——到底重要還是不重要?
我是由無數星辰日月草木山川的精華匯聚而成的。
只要計算一下我們一生吃進去多少谷物,飲下了多少清水,才凝聚成一具美輪美奐的軀體,我們一定會為那數字的龐大而驚訝。
平日里,我們尚要珍惜一粒米、一葉菜,難道可以對億萬粒菽粟億萬滴甘露濡養出的萬物之靈,掉以絲毫的輕心嗎?
當我在博物館里看到北京猿人窄小的額和前凸的吻時,我為人類原始時期的粗糙而黯然。
他們精心打制出的石器,用今天的目光看來不過是極簡單的玩具。
如今很幼小的孩童,就能熟練地操縱語言,我們才意識到已經在進化之路上前進了多遠。
我們的頭顱就是一部歷史,無數祖先進步的痕跡儲存于腦海深處。
我們是一株億萬年蒼老樹干上最新萌發的綠葉,不單屬于自身,更屬于土地。
人類的精神之火,是連綿不斷的鏈條,作為精致的一環,我們否認了自身的重要,就是推卸了一種神圣的承諾。
回溯我們誕生的過程,兩組生命基因的嵌合,更是充滿了人所不能把握的偶然性。
我們每一個個體,都是機遇的產物。
常常遙想,如果是另一個男人和另一個女人,就絕不會有今天的我……
即使是這一個男人和這一個女人,如果換了一個時辰相愛,也不會有此刻的我……
即使是這一個男人和這一個女人在這一個時辰,由于一片小小落葉或是清脆鳥啼的打攪,依然可能不會有如此的我……
一種令人悵然以至走入恐懼的想象,像霧靄一般不可避免地緩緩升起,模糊了我們的來路和去處,令人不得不斷然打住思緒。
我們的生命,端坐于概率壘就的金字塔的頂端。
面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們還有權利和資格說我不重要嗎?
對于我們的父母,我們永遠是不可重復的孤本。
無論他們有多少兒女,我們都是獨特的一個。
假如我不存在了,他們就空留一份慈愛,在風中蛛絲般飄蕩。
假如我生了病,他們的心就會皺縮成石塊,無數次向上蒼祈禱我的康復,甚至愿災痛以十倍的烈度降臨于他們自身,以換取我的平安。
我的每一滴成功,都如同經過放大鏡,進入他們的瞳孔,攝入他們心底。
假如我們先他們而去,他們的白發會從日出垂到日暮,他們的淚水會使太平洋為之漲潮。
面對這無法承載的親情,我們還敢說我不重要嗎?
我們的記憶,同自己的伴侶緊密地纏繞在一處,像兩種混淆于一碟的顏色,已無法分開。
你原先是黃,我原先是藍,我們共同的顏色是綠,綠得生機勃勃,綠得蒼翠欲滴。
失去了妻子的男人,胸口就缺少了生死攸關的肋骨,心房裸露著,隨著每一陣輕風滴血。
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就是齊斬斬折斷的琴弦,每一根都在雨夜長久地自鳴……面對相濡以沫的同道,我們忍心說我不重要嗎?
俯對我們的孩童,我們是至高至尊的惟一。
我們是他們最初的宇宙,我們是深不可測的海洋。
假如我們隱去,孩子就永失淳厚無雙的血緣之愛,天傾東南,地陷西北,萬劫不復。
盤子破裂可以粘起,童年碎了,永不復原。
傷口流血了,沒有母親的手為他包扎。
面臨抉擇,沒有父親的智慧為他謀略……面對后代,我們有膽量說我不重要嗎?
與朋友相處,多年的相知,使我們僅憑一個微蹙的眉尖、一次睫毛的抖動,就可以明了對方的心情。
假如我不在了,就像計算機丟失了一份不曾復制的文件,他的記憶庫里留下不可填補的黑洞。
夜深人靜時,手指在撳了幾個電話鍵碼后,驟然停住,那一串數字再也用不著默誦了。
逢年過節時,她寫下一沓沓的賀卡。
輪到我的地址時,她閉上眼睛……許久之后,她將一張沒有地址只有姓名的賀卡填好,在無人的風口將它焚化。
相交多年的密友,就如同沙漠中的古陶,摔碎一件就少一件,再也找不到一模一樣的成品。
面對這般友情,我們還好意思說我不重要嗎?
我很重要。
我對于我的工作我的事業,是不可或缺的主宰。
我的獨出心裁的創意,像鴿群一般在天空翱翔,只有我才捉得住它們的羽毛。
我的設想像珍珠一般散落在海灘上,等待著我把它用金線串起。
我的意志向前延伸,直到地平線消失的遠方……沒有人能替代我,就像我不能替代別人。
我很重要。
我對自己小聲說。
我還不習慣嘹亮地宣布這一主張,我們在不重要中生活得太久了。
我很重要。
我重復了一遍。
聲音放大了一點。
我聽到自己的心臟在這種呼喚中猛烈地跳動。
我很重要。
我終于大聲地對世界這樣宣布。
片刻之后,我聽到山岳和江海傳來回聲。
是的,我很重要。
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有勇氣這樣說。
我們的地位可能很卑微,我們的身分可能很渺小,但這絲毫不意味著我們不重要。
重要并不是偉大的同義詞,它是心靈對生命的允諾。
人們常常從成就事業的角度,斷定我們是否重要。
但我要說,只要我們在時刻努力著,為光明在奮斗著,我們就是無比重要地生活著。
讓我們昂起頭,對著我們這顆美麗的星球上無數的生靈,響亮地宣布——
我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