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一輪月
席慕容
因此,在那個晚上,當月亮照進那古老的山林里的時候,我必也曾深深地感動過吧。
當時那樣的年輕,總以為這些時刻是本來就會出現的,是我該享有的,心里的感動只是因為它們出奇的美麗而已。
卻一點也沒想到,能有那樣的一個晚上,能在初春的季節來到那樣高的一座山上,能有那樣一大片郁郁蒼蒼的林木,能有那樣一整夜清清朗朗的月光,實在是一種人間稀有的遇合,一場永不會再重現的夢境。
那天晚上,站在那條曲折的山徑前的時候,我剛剛二十歲,月亮剛剛從山邊升起。
那是怎樣的一輪月啊!
在它還沒出現的時候,世界一片陰暗,小徑顯得幽深可怕,我幾乎沒有勇氣舉步。
而當月亮從山后升起來的時候,就在那一剎那之間,所有的事與物都和月亮一樣,對我發出一種如水般清明透亮的光澤,我的心也在那剎那之間,變得飽滿、快樂和安詳。
幸福有時候就只是一種非常單純的感覺而且。
在那一夜,當我順著那一條長滿了羊齒植物的小徑,緩緩地往山上走去的時候,也許是因為路的迂回,也許是因為心中的快樂,竟然一點也不覺得攀爬的辛苦和費力。
走到一塊林木稍微稀疏的空地上,剛好有幾塊大石頭可以讓我們坐下來休息一下,當我抬頭仰望天空的時候,只覺得那些樹怎么長得那樣直,那樣高。
月光在那樣清朗的天空上如水銀般直瀉下來,把我整個人都浸在月光里,覺得心也變得透明起來了。
青春真如醇酒,似乎都在那夜被我一飲而盡,薰然而又芬芳。
那是怎樣的一種青春啊!
而并不是夜夜都能有那樣一輪滿月的,也并不是人人都能遇到那樣的一輪滿月的。
青春的美麗與珍貴,就在于它的無邪與無瑕在于它的可遇而不可求,在于它的永不重回。
而今日的我,在悵然回顧時的我,對造物的安排,除了驚訝與贊嘆之外,還有—份在年輕的日子里所沒能察覺到的,一份深深的信服與感激。
碧云寺的秋色
北京西山碧云寺是一個大寺院,又是一個大林子。
在那些大小不等的院子里,都有樹木或花草。
那些樹木,種類繁多,其中不少還是活上了幾百歲的參天老干。
寺的附近,那些高地和山嶺上,樹木也相當繁密。
我是中秋節那天搬到寺里來的,在那些繁茂的樹叢中,還很少看到黃色的或紅色的葉子。
半個月過去了。
寺里有些樹木漸漸開始在變換著顏色。
石塔前的柿子樹,院子里那些攀著石橋和假山的爬山虎,好像先得秋意似的,葉子慢慢地黃的黃、赤的赤了。
可是,綠色的統治基本上還沒有動搖。
近日,情景突變。
黃的、紅的、赤的顏色觸目都是。
它來得是那么神速,將我那模糊的季節感驚醒了。
不論這里那里的爬山虎,都急速地換上新裝。
它們大都由綠變黃,變紅,變丹,變赤……我們要找出整片的綠葉已經不很容易了。
羅漢堂前院子里靠北墻有株纏繞著大槐樹的爬山虎,平日,我們沒有注意到它跟槐樹葉子的差別。
幾天來,可大不同了。
槐樹有一些葉子漸漸變黃,可全樹還是綠沉沉的。
而爬山虎的無數葉子,卻由綠變黃,變赤,在樹干上、樹枝上鮮明地顯出自己的艷麗。
特別是在陽光的照射下,那些深紅的、淺紅的、金黃的、柑黃的葉子都閃著亮光,把大槐樹反襯得美麗可愛了。
釋迦牟尼佛殿前的兩株梧桐,彌勒佛殿前的那些高聳的白果樹,泉水院石橋邊的那株黑棗樹……它們全都披上黃袍了。
中山紀念堂一株娑羅樹的大部分葉子鑲了黃邊,堂階下那株沿著老柏上升到高處的凌霄花樹的葉子也大都變成咖啡色的了。
自然,那些高聳的老柏和松樹還是比較保守的,盡管有很少的葉子已經變成了刀銹色,可是,它們身上那件墨綠袍子是不肯輕易褪下的。
槐樹的葉子,也改變得不踴躍。
但是,不管怎樣,現在,碧云寺的景色卻成為多彩的了。
多彩的秋林有它自己特別的情調和風格。
夏日花園的美不能代替它,也不能概括它。
古代的詩人,多喜歡把秋天看作悲傷的季節。
過去許多“悲秋”的詩篇或詩句,多半是提到“草木黃落”的景象的。
其實,引起人們的傷感,并不一定是秋天固有的特性。
從許多方面看,它倒是一個叫人感到愉快的時辰。
所謂“春秋佳日”,決不是沒有根據的一句贊語。
在夏天,草木的葉子綠油油的,這固然象征著生長、繁榮。
但是,它到底不免單調些。
到了秋天,尤其是到深秋,許多樹木的葉子變色了,柿紅的、朱紅的、金黃的、古銅色的、赭色的,還有那半黃半綠或半黃半赤的……五顏十色,把山野打扮得像個盛裝的姑娘。
加以這時節天色是澄明的,氣候是清爽的。
你想想,這豐富的秋色將喚起人們怎樣一種歡快的感情啊!
我們曉得古代詩人所以對秋風感喟,見黃葉傷情,是有一定的社會生活的原因的。
詩人們或因為同情人民的苦難,或因為傷悼個人遭逢的不幸……那種悲哀的心情,往往容易由某些自然現象的感觸而發泄出來。
即便如此,也并不是所有的詩人面對那些變了色的葉子都唉聲嘆氣。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明白地頌揚紅葉的生機與美麗;“扁舟一棹歸何處?家在江南黃葉村”,詩人對于江南秋色分明艷羨不已。
此外,如像“紅樹青山好放船”、“半江紅樹賣鱸魚”……這些美麗的詩句也都遠離“滿山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那種飽含著哀傷的情調。
大家知道,“現在”跟“過去”是對立的;但是,在歷史的長河中,它們又有著一脈相聯的源流。
因此,即使是生活在舊時代里的詩人,對于某些事物也可以具有一定的正常感情。
我們沒有權力判定,過去一切詩人對于紅葉和黃葉的美,都必然是色盲的。
(取材于鐘敬文的同名散文)
提起秋風,不免就會讓我想到與李白的詩:“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韋。
”有著異曲同工之處的劉禹錫的詩:“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群。
”他們把無形無跡又無所不在的風,繪聲繪影地描寫得淋漓盡致。
這是詩人的感受和聯想,那么在這三秋之時,和我們朝夕相處的秋風,給人感受是什么呢?
有人喜歡把小草的枯黃,森林的落葉,歸罪與秋風,說什么秋風掃落葉,引起了紅衰綠減、寒蟬凄切,其實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它們自身的生命軌跡的顯示,是生命輪回的規律,并非秋風之過,相反地秋風會多施舍給落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舞蹈的時間,讓落葉盡可能在墜塵前盡興地蹁躚;秋風還無數次為枯黃的小草,梳理凌亂的發,希望它們能在葬身野火時,能有嬌好的面容,從這些層次上看,秋風是極富有愛心、同情心的。
不仿凝視一下遙遠的蒼穹,秋風是潔白的翔云的翼,是裊裊炊煙的梯,是湛蘭天空的無形的支撐,是北雁南歸的聲聲呼喚,是綿綿細雨的戀人,是玲瓏剔透的晨露的紅顏知己,是巧奪天工的秋霜的情人。
秋風是無色的,但善解人意的她,給人們帶來:黃豆的黃,綠豆的綠,赤豆的赤,高梁的紅,稻谷的金。
秋風是無味的,但多情的她為了人類的芬芳,在她一路踏歌而來時,總會時不時揣來殘荷的清新,送來:金桂的甘爽、秋菊的藥香,高興時會把綠野的稻香俠持到城市。
秋風柔若無骨,沒有具體的形狀,她像空氣一樣,只要有空間、有路道,她就會擠進來,不分高貴、低賤,不分豪華、簡漏,一律平等,平易近人,你喜歡時會小鳥依人;不喜歡時,她也會纏纏綿綿地縈繞在你的面前。
秋風心地善良,走近水面,會給水面覆上一層銀白的緞面,閃著粼粼的銀光;走近曠野蹈田,又會給稻穗鍍上金黃,遠遠望去,像金黃的絲綢在迎風飄浮,又像金色的波、金色的浪。
秋風多愁善感,梧桐葉落,玉露生寒,這些都是相思人的情、思念人的淚、是愁人知夜長的不眠的燈、是兩荷相依的恨、是秋蟲唧唧的惆悵、是隔江而望的情殤。
秋風溫情脈脈,不似春風亮麗傲慢,不似夏風炎熱干燥,不似寒風刮骨搜腸,她似紅顏的玉指在撫慰著知己的微起波瀾的心胸。
秋風也有她的陰暗的一面,正如杜甫筆下的:“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
”也會引起不盡人意的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