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決定不再求任何人。
就是劉四爺那么可靠,究竟有時候顯著別扭,錢是丟不了哇,在
劉四爺手里,不過總有點不放心。
錢這個東西象戒指,總是在自己手上好。
這個決定使他痛
快,覺得好象自己的腰帶又殺緊了一扣,使胸口能挺得更直更硬。
天是越來越冷了,祥子似乎沒覺到。
心中有了一定的主意,眼前便增多了光明;在光明
中不會覺得寒冷。
地上初見冰凌,連便道上的土都凝固起來,處處顯出干燥,結實,黑土的
顏色已微微發些黃,象已把潮氣散盡。
特別是在一清早,被大車軋起的土棱上鑲著幾條霜邊
,小風尖溜溜的把早霞吹散,露出極高極藍極爽快的天;祥子愿意早早的拉車跑一趟,涼風
颼進他的袖口,使他全身象洗冷水澡似的一哆嗦,一痛快。
有時候起了狂風,把他打得出不
來氣,可是他低著頭,咬著牙,向前鉆,象一條浮著逆水的大魚;風越大,他的抵抗也越大
,似乎是和狂風決一死戰。
猛的一股風頂得他透不出氣,閉住口,半天,打出一個嗝,仿佛
是在水里扎了一個猛子。
打出這個嗝,他繼續往前奔走,往前沖進,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住
這個巨人;他全身的筋肉沒有一處松懈,象被螞蟻圍攻的綠蟲,全身搖動著抵御。
這一身汗
!等到放下車,直一直腰,吐出一口長氣,抹去嘴角的黃沙,他覺得他是無敵的;看著那裹
著灰沙的風從他面前掃過去,他點點頭。
風吹彎了路旁的樹木,撕碎了店戶的布幌,揭凈了
墻上的報單,遮昏了太陽,唱著,叫著,吼著,回蕩著!忽然直馳,象驚狂了的大精靈,扯
天扯地的疾走;忽然慌亂,四面八方的亂卷,象不知怎好而決定亂撞的惡魔;忽然橫掃,乘
其不備的襲擊著地上的一切,扭折了樹枝,吹掀了屋瓦,撞斷了電線;可是,祥子在那里看
著;他剛從風里出來,風并沒能把他怎樣了!勝利是祥子的!及至遇上順風,他只須拿穩了
車把,自己不用跑,風會替他推轉了車輪,象個很好的朋友。
自然,他既不瞎,必定也看見了那些老弱的車夫。
他們穿著一陣小風就打透的,一陣大
風就吹碎了的,破衣;腳上不知綁了些什么。
在車口上,他們哆嗦著,眼睛象賊似的溜著,
不論從什么地方鉆出個人來,他們都爭著問,“車?!”拉上個買賣,他們暖和起來,汗濕
透了那點薄而破的衣裳。
一停住,他們的汗在背上結成了冰。
遇上風,他們一步也不能抬,
而生生的要曳著車走;風從上面砸下來,他們要把頭低到胸口里去;風從下面來,他們的腳
便找不著了地;風從前面來,手一揚就要放風箏;風從后邊來,他們沒法管束住車與自己。
但是他們設盡了方法,用盡了力氣,死曳活曳得把車拉到了地方,為幾個銅子得破出一條命
一趟車拉下來,灰土被汗合成了泥,糊在臉上,只露著眼與嘴三個凍紅了的圈。
天是那么短,那么冷,街上沒有多少人;這樣苦奔一天,未必就能掙上一頓飽飯;可是
年老的,家里還有老婆孩子;年小的,有父母弟妹!冬天,他們整個的是在地獄里,比鬼多
了一口活氣,而沒有鬼那樣清閑自在;鬼沒有他們這么多的吃累!象條狗似的死在街頭,是
他們最大的平安自在;凍死鬼,據說,臉上有些笑容!
祥子怎能沒看見這些呢。
但是他沒工夫為他們憂慮思索。
他們的罪孽也就是他的,不過他正在年輕力壯,受得起辛苦,不怕冷,不怕風;晚間有
個干凈的住處,白天有件整齊的衣裳,所以他覺得自己與他們并不能相提并論,他現在雖是
與他們一同受苦,可是受苦的程度到底不完全一樣;現在他少受著罪,將來他還可以從這里
逃出去;他想自己要是到了老年,決不至于還拉著輛破車去挨餓受凍。
他相信現在的優越可
以保障將來的勝利。
正如在飯館或宅門外遇上駛汽車的,他們不肯在一塊兒閑談;駛汽車的
覺得有失身分,要是和洋車夫們有什么來往。
汽車夫對洋車夫的態度,正有點象祥子的對那
些老弱殘兵;同是在地獄里,可是層次不同。
他們想不到大家須立在一塊兒,而是各走各的
路,個人的希望與努力蒙住了各個人的眼,每個人都覺得赤手空拳可以成家立業,在黑暗中
各自去摸索個人的路。
祥子不想別人,不管別人,他只想著自己的錢與將來的成功。
街上慢慢有些年下的氣象了。
在晴明無風的時候,天氣雖是干冷,可是路旁增多了顏色
:年畫,紗燈,紅素蠟燭,絹制的頭花,大小蜜供,都陳列出來,使人心中顯著快活,可又
有點不安;因為無論誰對年節都想到快樂幾天,可是大小也都有些困難。
祥子的眼增加了亮
光,看見路旁的年貨,他想到曹家必定該送禮了;送一份總有他幾毛酒錢。
節賞固定的是兩
塊錢,不多;可是來了賀年的,他去送一送,每一趟也得弄個兩毛三毛的。
湊到一塊就是個
數兒;不怕少,只要零碎的進手;他的悶葫蘆罐是不會冤人的!晚間無事的時候,他釘坑兒
看著這個只會吃錢而不愿吐出來的瓦朋友,低聲的勸告:“多多的吃,多多的吃,伙計!多
咱你吃夠了,我也就行了!”
年節越來越近了,一晃兒已是臘八。
歡喜或憂懼強迫著人去計劃,布置;還是二十四小
時一天,可是這些天與往常不同,它們不許任何人隨便的度過,必定要作些什么,而且都得
朝著年節去作,好象時間忽然有了知覺,有了感情,使人們隨著它思索,隨著它忙碌。
祥子
是立在高興那一面的,街上的熱鬧,叫賣的聲音,節賞與零錢的希冀,新年的休息,好飯食
的想象……都使他象個小孩子似的歡喜,盼望。
他想好,破出塊兒八毛的,得給劉四爺買點
禮物送去。
禮輕人物重,他必須拿著點東西去,一來為是道歉,他這些日子沒能去看老頭兒
,因為宅里很忙;二來可以就手要出那三十多塊錢來。
破費一塊來錢而能要回那一筆款,是
上算的事。
這么想好,他輕輕的搖了搖那個撲滿,想象著再加進三十多塊去應當響得多么沉
重好聽。
是的,只要一索回那筆款來,他就沒有不放心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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