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勝利紀功碑,隱沒在灰蒙蒙的霧海里,長江、嘉陵江匯合處的山城,被濃云迷霧籠罩著。
這個陰沉沉的早晨,把人們帶進了動蕩年代里的又一個年頭。
在這變態繁榮的市區里,盡管天色是如此晦暗,元旦的街頭,還是照例擠滿了行人。
“賣報,賣報!《中央日報》!《和平日報》……”
赤腳的報童,在霧氣里邊跑邊喊:“看1948年中國往何處去?……看美國原子彈軍事演習,第三次世界大戰即將爆發……”
賣報聲里,忽然喊出這么一句:“看警備司令部命令!新年期間,禁止放爆竹,禁止放焰火,嚴防火警!”
在川流不息的人海里,一個匆忙走著的青年,忽然聽到“火警!”的叫喊聲,當他轉過頭來看時,報童已經不見了,只是在人叢中傳來漸遠漸弱的喊聲:
“快看本市新聞,公教人員困年關,全家服毒,留下萬言絕命書……”
這個匆忙走著的青年,便是余新江。
今天,他沒有穿工人服,茁壯的身上,換了一套干干凈凈的藍布中山裝,濃黑的眉下,深嵌著一對直視一切的眼睛。
他不過二十幾歲,可是神情分外莊重,比同樣年紀的小伙子,顯得精干而沉著。
聽了報童的喊聲,他的眉頭微微聚縮了一下,更加放快腳步,兩條頗長的胳臂,急促地前后擺動著,衣袖擦著衣襟,有節奏地索索發響。
不知是走熱了,還是為了方便,他把稍長一點的袖口,挽在胳臂上,露出了一長截黝黑的手腕和長滿繭巴的大手。
穿過這亂哄哄的街頭,他一再讓過噴著黑煙尾巴的公共汽車。
這種破舊的柴油車,軋軋地顛簸著,發出刺耳的噪音,加上兜售美國剩余物資的小販和地攤上的叫賣聲,倉倉皇皇的人力車夫的喊叫聲和滿街行人的喧囂聲,使節日的街頭,變成了上下翻滾的一鍋粥。
余新江心里有事,急促地走著。
可是,滿街光怪陸離的景色,不斷地闖進他的眼簾。
街道兩旁的高樓大廈,商場、銀行、餐館、舞廳、職業介紹所和生意畸形的興隆的拍賣行,全都張燈結彩,高懸著“慶祝元旦”“恭賀新禧”之類的大字裝飾。
不知是哪一家別出心裁的商行帶頭,又出現了往年未曾有過的新花樣:一條條用嶄新的萬元大鈔接連成的長長彩帶,居然代替了紅綠彩綢,從霧氣彌漫的一座座高樓頂上垂懸下來。
有些地方甚至用才出籠的十萬元大鈔,來代替萬元鈔票,仿佛有意歡迎即將問世的百萬元鈔票的出臺。
也許商人算過賬,鈔票比紅綠彩綢更便宜些?可惜十萬元鈔票的紙張和印刷,并不比萬元的更大、更好,反而因為它的色彩模糊,倒不如萬元的那樣引人注目。
微風過處,這些用“法幣”做成的彩帶滿空飛舞,嘩嘩作響。
這種奇特景象似乎并不犯忌,所以不像燃放爆竹和焰火那樣,被官方明令禁止。
余新江不屑去看更多的花樣,任那些“新年大賤賣,不顧血本!”“買一送一,忍痛犧牲!”的大字招貼,在凜冽的寒風中抖索。
誰都知道,那些招貼貼出之前,幾乎所有商品的價格標簽上都增加了個“0”;而且,那些招貼的后面,誰知道隱藏著多少垂死掙扎、瀕于破產的苦臉?
幾聲拖長的汽車喇叭,驚動了滿街行人,也驚散了一群搶奪煙蒂的流浪兒童。
這時,紀功碑頂上的廣播喇叭里,一個女人的顫音,正在播唱:“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余新江不經意地回頭,只見一輛白色的警備車,飛快地駛過街心,后面緊跟著幾輛同樣飛馳的流線型轎車。
轎車上插著星條旗,涂有顯眼的中國字:“美國新聞處”。
這些轎車,由全副武裝的軍警用警備車開路,駛向勝利大廈,去參加市政當局為“盟邦”舉行的新年招待會。
余新江冷眼望著一輛輛快速駛過身邊的汽車,仿佛從車窗里看見了那些常到兵工廠去的美國人。
這時,他忽然發現,最后一輛汽車高翹著的屁股上,被貼上了一張大字標語:“美國佬滾出中國去!”
“呸!”余新江向那汽車碾過的地方,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然后穿過鬧市,繼續朝前走。
他沉著地轉過幾條街,確信身后沒有盯梢的“尾巴”,便向大川銀行5號宿舍徑直走去。
這里是鄰近市中心的住宅區,路邊栽滿樹木,十分幽靜,新年里街道上也很少行人。
他伸手按按電鈴,等了不久,黑漆大門緩緩地開了。
一個穿藏青色嗶嘰西服的中年人,披了件大衣出現在門口。
見了余新江,微微點頭,讓進去。
關門以前,又習慣地望了望街頭的動靜。
看得出來,這是個在復雜環境里生活慣了的人。
小小的客廳,經過細心布置,顯得很整潔。
小圓桌鋪上了臺布,添了瓶盛開的臘梅,吐著幽香;一些彩色賀年片和幾碟糖果,點綴著新年氣氛。
壁上掛的單條,除原來的幾幅外,又加了一軸徐悲鴻畫的駿馬。
火盆里通紅的炭火,驅走了寒氣,整個房間暖融融的。
這地方,不如工人簡陋的棚戶那樣,叫余新江感到舒暢自由,但他也沒有過多的反感。
斗爭是復雜的,在白色恐怖下的地下工作者,必須保護組織和自己,工作的需要,寓所的主人甫志高當然可以用這種生活方式來做掩護。
余新江走向靠近窗口的一張半新的沙發,同時告訴主人說:
“老許叫我來找你。”
“是啊,昨晚上看見對岸工廠區起了火,我就在想……”甫志高掛好了大衣,一邊說話,一邊殷勤地泡茶。
“你喜歡龍井還是香片?”
“都一樣。
”余新江不在意地回答著:“我喝慣了冷水。”
“不!同志們到了我這里,要實行共產主義,有福同享!”
甫志高笑著,把茶碗遞到茶幾上。
他注視著對方深陷的眼眶,輕輕地拍拍他的肩頭:“小余,一夜未睡吧?到底是怎樣起火的?”
甫志高是地下黨沙磁區委委員,負責經濟工作。
他關心和急切地詢問工廠的情況,卻使余新江心里分外難受。
小余仿佛又看見了那場熾熱的大火,在眼前嗶嗶剝剝地燃燒,成片的茅棚,被火焰吞沒,熊熊的烈焰,映紅了半邊天。
他一時沒有回答,激動地端起茶碗,大口地呷著,像是十分口渴似的。
“別著急!”甫志高流露出一種早就胸有成竹的神情,寬解地說:“工人生活上的困難,總可以設法解決的。
老許的意思,需要多少錢?”
甫志高停了一下,又關切地問:“你看報了嗎?說是工人不慎失火!”他順手拿起一張《中央日報》,指了指一條小標題,又把報紙丟開,“我看這里邊另有文章!你說呢?小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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