鑄劍
并不要許多工夫,一個煮牛的大金鼎便擺在殿外,注滿水,下面堆了獸炭,點起火來。
那黑色人站在旁邊,見炭火一紅,便解下包袱,打開,兩手捧出孩子的頭來,高高舉起。
那頭是秀眉長眼,皓齒紅唇;臉帶笑容;頭發蓬松,正如青煙一陣。
黑色人捧著向四面轉了一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動著嘴唇說了幾句不知什么話,隨即將手一松,只聽得撲通一聲,墜入水中去了。
水花同時濺起,足有五尺多高,此后是一切平靜。
許多工夫,還無動靜。
國王首先暴躁起來,接著是王后和妃子,大臣,宦官們也都有些焦急,矮胖的侏儒們則已經開始冷笑了。
王一見他們的冷笑,便覺自己受愚,回顧武士,想命令他們就將那欺君的莠民擲入牛鼎里去煮殺。
但同時就聽得水沸聲;炭火也正旺,映著那黑色人變成紅黑,如鐵的燒到微紅。
王剛又回過臉來,他也已經伸起兩手向天,眼光向著無物,舞蹈著,忽地發出尖利的聲音唱起歌來: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兮血兮兮誰乎獨無。
民萌冥行兮一夫壺盧。
彼用百頭顱,千頭顱兮用萬頭顱!
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
愛一頭顱兮血乎嗚呼!
血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隨著歌聲,水就從鼎口涌起,上尖下廣,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地回旋運動。
那頭即似水上上下下,轉著圈子,一面又滴溜溜自己翻筋斗,人們還可以隱約看見他玩得高興的笑容。
過了些時,突然變了逆水的游泳,打旋子夾著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飛濺,滿庭灑下一陣熱雨來。
一個侏儒忽然叫了一聲,用手摸著自己的鼻子。
他不幸被熱水燙了一下,又不耐痛,終于免不得出聲叫苦了。
黑色人的歌聲才停,那頭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面向王殿,顏色轉成端莊。
這樣的有十余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動;從抖動加速而為起伏的游泳,但不很快,態度很雍容。
繞著水邊一高一低地游了三匝,忽然睜大眼睛,漆黑的眼珠顯得格外精采,同時也開口唱起歌來:
王澤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敵,怨敵克服兮,赫兮強!
宇宙有窮止兮萬壽無疆。
幸我來也兮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異處異處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噯噯唷,
嗟來歸來,嗟來陪來兮青其光!
頭忽然升到水的尖端停住;翻了幾個筋斗之后,上下升降起來,眼珠向著左右瞥視,十分秀媚,嘴里仍然唱著歌: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愛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血一頭顱兮愛乎嗚呼。
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
彼用百頭顱,千頭顱……
唱到這里,是沉下去的時候,但不再浮上來了;歌詞也不能辨別。
涌起的水,也隨著歌聲的微弱,漸漸低落,像退潮一般,終至到鼎口以下,在遠處什么也看不見。
“怎了?”等了一會,王不耐煩地問。
“大王,”那黑色人半跪著說。
“他正在鼎底里作最神奇的團圓舞,不臨近是看不見的。
臣也沒有法術使他上來,因為作團圓舞必須在鼎底里。”
王站起身,跨下金階,冒著炎熱立在鼎邊,探頭去看。
只見水平如鏡,那頭仰面躺在水中間,兩眼正看著他的臉。
待到王的眼光射到他臉上時,他便嫣然一笑。
這一笑使王覺得似曾相識,卻又一時記不起是誰來。
剛在驚疑,黑色人已經掣出了背著的青色的劍,只一揮,閃電般從后項窩直劈下去,撲通一聲,王的頭就落在鼎里了。
仇人相見,本來格外眼明,況且是相逢狹路。
王頭剛到水面,眉間尺的頭便迎上來,狠命在他耳輪上咬了一口。
鼎水即刻沸涌,澎湃有聲;兩頭即在水中死戰。
約有二十回合,王頭受了五個傷,眉間尺的頭上卻有七處。
王又狡猾,總是設法繞到他的敵人的后面去。
眉間尺偶一疏忽,終于被他咬住了后項窩,無法轉身。
這一回王的頭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連連蠶食進去;連鼎外面也仿佛聽到孩子的失聲叫痛的聲音。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駭得凝結著的神色也應聲活動起來,似乎感到暗無天日的悲哀,皮膚上都一粒一粒地起粟;然而又夾著秘密的歡喜,瞪了眼,像是等候著什么似的。
黑色人也仿佛有些驚慌,但是面不改色。
他從從容容地伸開那捏著看不見的青劍的臂膊,如一段枯枝;伸長頸子,如在細看鼎底。
臂膊忽然一彎,青劍便驀地從他后面劈下,劍到頭落,墜入鼎中,怦的一聲,雪白的水花向著空中同時四射。
他的頭一入水,即刻直奔王頭,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幾乎要咬下來。
王忍不住叫一聲“阿唷”,將嘴一張,眉間尺的頭就乘機掙脫了,一轉臉倒將王的下巴下死勁咬住。
他們不但都不放,還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頭再也合不上嘴。
于是他們就如餓雞啄米一般,一頓亂咬,咬得王頭眼歪鼻塌,滿臉鱗傷。
先前還會在鼎里面四處亂滾,后來只能躺著呻吟,到底是一聲不響,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黑色人和眉間尺的頭也慢慢地住了嘴,離開王頭,沿鼎壁游了一匝,看他可是裝死還是真死。
待到知道了王頭確已斷氣,便四目相視,微微一笑,隨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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