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美散文欣賞:愛的履歷
作者:梅潔
……N姐,到我們這個年齡,心中的愛竟像屋前那株葳蕤的松——蒼郁、偉麗、深深地綠了。
三十九個春去秋來,難得一派如春的閑情,向你訴說一紙娟娟的寄托……
天黑了,亮亮的月亮光空空地染的我的全室。
風緊了,蕭蕭的凄涼。
他不在我的身邊……
依著陽臺,濃黑的一黛遠山,在天邊朦朧地靜止,蟲兒——這夜的幽靈在卿卿地響叫;一只單歸的鳥兒從我的頂上哀哀地飛飛過。
抬頭,蒼茫的微月勾垂,我憶念著他。
漫漫地憶念啊……
一
初識在高高的秋夜。
我從南方來。
一卷裸著棉套的薄被、幾本書、一只扁擔……我穿著草鞋從南方來,到那所高等學府去念書。
釋然的心似如歸的鳥,一路唱一支少女的歌。
北上的列車載著我抑揚的向往和喜悅……
南來惶惶的我,走出堂堂的站臺,偉麗的都市、莊嚴的鐘聲不,催我快樂地浸在如雨的淚中。
華灼燦爛的夜擁愛著我,古都秋涼的風擁愛著我。
沿著寬坦的長安街,我走向快樂的迷離……
他向我走來,矯健的逆光影向我走來。
“……你是新生?那邊有迎新站……”他背著一卷行李,指著迷離的遠方。
瞬間明亮的凝視,通著南方、北方的問候。
在那面飄揚的校旗下,我們靜默地站定。
富麗的校車載著晚來的我和他,向西匆匆地馳去。
窗外,光輝燦爛的長安街,微微茫茫的高朋……我想著未來的路。
他遠遠地離我,坐在車后的暗處。
偶爾回眸,只望見兩片閃光的鏡片,鏡片報和眼睛也在望著一個遙遠的光明么……
難忘我們風光“頤園西子”的午后,他站在我們的隊尾。
驀然驚詫前夜偶然的奇遇,向他投去一個驚奇的曬笑——我們一個班?!他望著我,一片漠然。
鷹翅般翱翔的墨眉展示著他孤傲獨立的偉儀,山巒般偉峻的鼻梁皺起一個冷毅的“川”字。
冷峻雕塑著他的心么……
二
N姐,總也難忘我們青春不幸的歲月。
虛妄的狂熱,蠱惑和誘騙,幽暗的心思加瘋狂的極欲,把人類極多的美好碾成了齏粉。
我心中宏大的母性的憐憫遠去了,友愛遠去了,理想遠去了。
盲目的崇拜和神權般的信仰……
辟辟謠臂腕上載起一截截血紅……
一截截血紅似一道道殷紅的河,流淌著戮殺真理的血,流淌著戮殺感情的血,流淌著戮殺人類靈魂的血……有人戴那一截紅,標示“革命”,有人戴那一截紅,強做“護身”……然而,他沒有戴。
那個師范學院的女生離他而去了,離他的愛而去了,為了她極羨的“革命”,為了他沒有“紅袖章”的標志。
秋高的月朗朗地輝照,借一縷蒼茫的月輝,我黯然地向他走去,我也沒有紅袖章……
他告訴我:“倘若人失去自我的思想和靈魂,權當行尸走肉了……”
他英俊的臉仰望著漾藍的夜幕,流著苦汁般的辛淚;偉峻的鼻梁槍然向天,聳起隕落的企盼;鷹翅般翱翔的墨眉鼓翼著他飲吸的希望,他想起故土下沉眠的母親,想起蒼然衰去的父親和父親般貧瘠苦難的土地……
他問起我的父親,問起那個無辜沉沒的靈魂,我哭了……剎時,我心中宏大的、常常愿去撫惜別人的心突然消匿,我像一只可憐卑微的小雞,需要母親暖翅下的逸眠;我像一個孤苦飄落的孩子,需要大山偉岸的依傍。
圓明園廢墟的碑石上,我們的心走向凄苦的理解……他是我逸眠的暖翅,他做我依傍的大山。
“刀槍”的歌在遠處響徹著瘋狂和愚昧,我們沒有紅袖章……
三
……N姐,你斷難相信純稚而活潑的我,能與冷峻而孤傲的他將命運結合在一起,奮然通達生活的彼岸。
每每靜獨的夜晚,我便憶念起那晚光輝的夜遇,憶念如風如雨的五年。
幻夢般的歲月似綿綿的青煙,托浮我渺渺地顧往。
我真不知那晚的初識竟真的鑄成了后來至誠的歌;我真不知他獨愛的嫉妒竟成了我深長的遠夢,逗我于他懷中不羈的朗笑……
如今,人生的夏秋已降屬于我,他仍固守這綿長的獨愛——抑或是純真的熱情、真善的憐憫,只要是對于異性,他每每地嫉妒……
N姐,感念他獨愛的警守,我愿死在他愛的淹漬這中,然而,我也常常憤憤地黯然:我難道不屬于獨立的我?我心中母性般宏大的愛只能固在小小的家么?我難道除了家不能再有友誼的布施和奉獻么?我難道不能像偉岸的樹一樣生長屬于我自己的昂揚么?
N姐,我真想撞破他堅硬的孤傲,還我細致、溫柔的安樂;我真想剪碎他狹隘的嫉妒,還我大海一樣寬宏……
然而,我卻于憤然默然中接受著他的訓化,我用全部的溫存和辛勞縮短著我們性格的差距,我本分地廝守著屬于他的長安……
我是他奮進的船上之一葉木槳……
N姐,男子沉重銘心的愛,女子赤誠無至的愛到底該有何樣的歸宿?
四
……N姐,季節的秋天有沉甸甸的收獲,歲月的秋天我采擷理解的歡樂。
不能想象季節的秋天是干癟的,不能想象歲月的秋天愛很遙遠。
“你永遠是個孩子,實望你的成熟多于純稚……你該是一株獨立的樹……”驀然看見他寬宏的神采,似十月明麗的陽光;驀然看見他相知的神目,海子樣滴著月色。
于是我黃昏般萎落的心驀然交給藍色的天,燦燦的晴朗。
N姐,天寬地厚,水綠山青,難得秋野的花在晚風中如歌的獨放,難得成熟的摯愛在歲月的黃昏這樣地沉重……
明天,我去采訪,去做我繁雜而維艱的工作,去我的編輯部爬格子,去工廠、農村尋找文章的模特兒,去牛之路上覓我生命的光輝燦爛……
他在做完枯燥龐雜的經濟計劃工作之后回家, 孩子母親不在時的艱窘和孤寞,做我樸馨的家我離去后的繁多勞務,點我繚繞纏綿的愛的明燈……
四十歲是生命的開始,
我的日子生長著銀杏樹……
N姐,今夜的星光唯我獨享,為了這么多、這么多的憶念……
山間溪流日志《專版導航》
讀滄海
作者:劉再復
編輯 山間溪流
一
我又來到海濱了,又親吻著海的蔚藍色。
這是北方的海岸,煙臺山迷人的夏天。
我坐在花間的巖石上,貪婪地讀著滄海--展示在天與地之間的書籍,遠古與今天的啟示錄,我心中不朽的大自然的經典。
帶著千里奔波的饑渴,帶著漫長歲月久久的思慕的饑渴,我讀著浪花,讀著波光,讀者迷蒙的煙濤,讀著從天外滾滾而來的文字,發出雷一樣響聲的標點。
我暢開胸襟,呼吸這海香很濃的風,開始領略書本里洶涌的內容,澎湃的情思,偉大而深邃的哲理。
開海藍色的封面,我進入了書中的境界。
隱約地,我聽到太陽清脆的鈴聲,海底朦朧的音樂。
樂聲中,我眼前出現了神奇的海景,我看到了安徒生童話里天鵝潔白的舞姿,看到羅馬大將安東尼和埃及女王克莉奧特佩拉在海戰中愛與恨的交融的戲劇,看到靈魂復蘇的精衛鳥化作大群的銀鷗在尋找當年投入海中的樹枝。
看到徐悲鴻的馬群在這藍色的大草原上養天長嘯。
看到舒伯特的琴鍵象星星在浪尖上跳動......
就在此時此刻,我感到一種神奇的變動在我身上發生,一種無法言說的密在我胸中躍動﹕一種曾經背叛過我自己但是非常美好的東西復歸了,另一種我曾想擺脫而無法擺脫的東西消失了。
我感到身上好象少了很多,又增加了很多,只是減少了些什么和增加了些什么,我說不出來。
只感到我自己的世界在擴大,胸脯在奇異地延伸,一直延伸到無窮的遠方,延伸到還天的相接處,我覺得自己的心,同天,同海,同躲藏的星月連成一片。
也就在這個時候,喜悅象涌上海面的潛流,突然滾過我的胸脯。
生活多么美好啊!這大海涌載著的土地,這土地涌載著的生活,多么值得我愛戀啊!
我不能解釋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一切,然而,我仿佛聽到藍色的啟示錄在對我說,你知道什么是幸福嗎?你如果要贏得它,請你繼續敞開你的心懷,體驗著海,體驗著自由,體驗著無邊無際的壯闊,體驗著無窮無盡的淵深。
二
我讀著海,我知道海是古老的書籍,很古老很古老了,古老的不可思議。
原始海洋沒有水,為了積蓄成大海,造化整整花了十億年。
造化天才的杰作啊,十億年的十億年的積累,十億年的構思,十億年的吸吮天空與大地的乳汁,雄偉橫貫天地的巨卷啊,誰能在自己的一生中讀盡鍍你豐富而博大的內涵呢?
有人在你身上讀到豪壯,有人在你身上讀到寂寞,有人在你身上讀到愛情,有人在你身上讀到仇恨,有人在你身邊尋找生,有人在你身尋找死,那些蹈海的英雄,那些自沉海底失敗的改革者,那些越過怒浪向彼岸進取的冒險家,那些潛入深海發掘古化石的學者,那些耳邊飄忽著私綢帶子的水兵,那些駕著風帆頑強地表現自身強大本質的運動健將,還有那些仰仗著你的豪強挺而走險的海盜,都在你這里集合過,把你作為人生的拼搏的舞臺。
你,偉大的雙重結構的生命,兼收并蓄的胸懷﹕悲劇與喜劇,壯舉與鬧劇,正與反,潮與汐深與淺,珊瑚與礁石,洪濤與微波,浪花與泡沫,火山與水泉,巨鯨與幼魚,狂暴與溫柔,明朗與朦朧,清新與渾濁,怒吼與低唱,日出與日落,誕生與死亡,都在你身上沖突著,交織著。
哦,雨果所說的“大自然的雙面像”,您不就是典型嗎?
在顫抖的長歲月中,不知有多少江河帶著黃土污染你的蔚藍,不知到有多少狂風帶著大陸的塵埃挑釁你的壯麗,也不知道有多少巨鯨和群鯊的尸體毒化你的芬芳,然而,你還是你,還郎還是那樣活潑,波光還是那樣明艷,陽光下,海水還是那樣清。
不是嗎?我明明讀到淺海的海底,明明讀到沙,讀到礁石,讀到海帶。
三
我讀著到海,從淺海讀到深海,從海平面讀到海底我神往的世界。
但我困惑了,在握的視線未能穿透的海底,偉大書籍最深的層次,有我讀不懂的大深奧。
我知道許多智勇雙全的科學家、工程師和探險家,也在讀著深海,他們的眼光象一團炬火,正在越過黑色的深淵去照明海底的黃昏。
全人類都在讀海,世界皺著眉頭在專研海的學問。
海底的水晶宮在哪里?海底的大森林在哪里?海底火山或石油的故鄉在哪里?古生代怎樣開始繁衍的故事?寒武紀發生過怎樣驚天動地的沉浮與滄桑?奧陶紀和志留寂靜離過怎樣扣人心弦的生存和死滅?海底有機界的演化又有過怎樣波瀾壯闊的革命的飛躍?
我讀著我不懂的深奧。
于是,在花間的嚴石上,我對著浪花,發出一串串的海問,從我起伏的熱血涌流出來的海問。
我知道人類一旦揭開了海謎,讀懂這不朽的書卷,開始這偉大的存在,人類將有更偉大的生活,世界將三倍的富有。
我有我讀不懂得的大深奧。
然作者:劉再復而,我知道今天的海,是曾經化為桑田的海,是曾經被圓椎型的動物統治過的海,是曾經被兇猛的海蛇和海龍霸占過的海。
而今天,這荒涼的波濤世界變成了另一個繁忙的人世間。
我讀著海,讀著眼前馳騁的七彩風帆,讀著威武的艦隊,讀著層樓似的龐大的輪船,讀著海灘上那些紅白相間的帳篷,和剛剛擁抱過海而倒臥在沙地上沐浴著陽光的男人與女人。
我相信,二十年后的海,被人類讀不懂其深奧的海,又會是另一種壯觀,另一中七彩,另一種海與人和諧的世界。
偉大的書籍,你時時在更新,在豐富,在進化,一刻也不靜止。
我曾經千白次的思索,大海,你為什么能夠終古常新,能過擁有這樣永不會消失的氣魄。
而今天,我讀懂了﹕因為你自身是強大的,自身是健康的,自身是倔強地流動著。
別了,大海,我心中偉大的啟示錄,不朽的大自然的經典,今天,我在你身上體驗到自由,體驗到力,體驗到豐富與深淵,也體驗到我的愚昧,我的貧乏,我的弱小,然而,我將追隨你滔滔的寒流與暖流,馳向前方,馳向深處,去尋找新的力和新的未知數,去充實我的生命,更新我的靈魂!
文章引用自: 摘自文學網
山間溪流日志《專版導航》
破碎的美麗
作者 喬葉
有時候,我甚至相信:只有破碎的東西才是美麗的。
我喜歡斷樹殘枝枯枝萎葉,也喜歡舊寺銹鐘破門頹薔,喜歡庭院深深一蓬秋草,石階體面斜玉欄折裂,喜歡云霧冷星隕月缺根竭莖衰柳敗花殘,喜歡一個沉默的老人穿著褪色的衣裳走街串巷撿拾破爛,喜歡一個小女孩瘦弱的雙肩背著花布塊拼成的舊書包去上學。
我甚至喜歡一個缺了口聽啤酒瓶或一只被踩扁的易拉罐在地上默默的滾動,然后靜止。
每當我看到這些零星瑣屑的人情事物時,我總是很專注地凝視著他們,直到把他們望到很遠很遠的境界中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于一種變態心理,但我確實深深相信:破碎的東西比完整的東西更為真實,更為深刻,雖然它是那么平常,那么清淡,那么落魄,甚至那么狼狽。
他們從光艷十足無可挑剔的顛峰驟然落地或是慢慢地墜下慢慢地沉淀慢慢地變形,然后破碎,然后走進我的視 線中,走到輝煌已假借給別人的今天。
我不知道他們曾經怎樣美麗過,所以我無法想象他們的美麗。
也因此,我深深沉醉于這種不可想象不可求源的美麗之中,挖掘著他們絢麗的往昔,然后 ,驀然回首,將這兩種生命形態拉至眼前,黯然淚下。
這不可解釋的一切蘊含著多少難以訴說的風花雪月悲歡離合,蘊含著多少滄桑世事中永恒的感傷和無垠的蒼涼啊!
破碎的事物就這樣印 滿了重重疊疊的生命的影跡,那么沉厚,那么綽約,卻那么美麗。
同樣,很殘忍的,我相信破碎的靈魂才最美麗。
我喜歡看人痛哭失聲,喜歡聽人狂聲怒吼,喜歡人酒后失態 吐出一些埋在心底發酵的往事,喜歡看一個單相思的人于心愛者的新婚之夜在雨中持傘默立。
我喜歡素日沉靜安然的人喋喋不休地訴說苦難,一向喜悅滿足的人忽然會沮喪和失落,蒼老的人憶起發黃的青春 ,孤傲的人懺悔錯過的愛情。
我喜歡明星失寵后凄然一笑,英雄暮年時忍痛回首,官場失意者獨品清茶,紅顏逝去的佳麗對鏡哀思。
我喜歡人們在最薄弱最不設防的時候挖出自己最痛最疼的那一部分東西, 然后顫抖,然后哭泣,然后讓心靈流出血來。
每當這時候,哪怕我對眼前的人一無所知,我也一定會相信:這個人擁有一個曾以非常美好現在依然美好的靈魂,他經歷的辛酸和苦難以及那些 難以觸懷的心事和情緒是他生命中最深的印記和最珍愛的儲藏。
只有等他破碎的時候,他才會放出這些幽居中已婚久的鴿子,并且啟窗露出自己最真實的容顏。
我知道:只要他的窗子曾經打開過——哪怕僅 打開一秒鐘,他就不會是一個老死的石屋了。
能夠破碎的人,必定真正地活過。
林黛玉的破碎,在于她有刻骨鉻心的愛情;三毛的破碎,源于她歷盡滄桑后一剎那的明徹和超脫;凡高的破碎 ,是太陽用金黃的刀子讓他在光明中不斷劇痛;貝多芬的破碎,則是靈性至極的黑白鍵撞擊生命的悲壯樂章。
如果說那些平凡者的破碎泄露的是人性最純最美的光點,那么這些優秀靈魂的破碎則如銀色的禮 花開滿了我們頭頂的天空。
我們從中汲取了多少人生的夢想和真諦啊!
我不得不喜歡這些能把眼睛剜出血來的破碎的美麗,這些悲哀而持久的美麗。
他們直接觸動我心靈中最柔軟部分,讓我 隨他們流淚歡笑嘆息或者是沉默——那是一種多么令人心悸的快感啊!而此時,我知道:沒有多少人能像我一樣享受這種別致的幸福和歡樂,沒有多少人知道這種破碎的美麗是如何細細密密地鋪滿我們門前 的田野和草場,如同今夜細細密密的月光。
是誰說過:一朵花的美麗,就在于她的綻放。
而綻放其實正是花心的破碎啊。
山間溪流日志《專版導航》
渴望苦難
作者 馬麗華
登上別號“小唐古拉”的桃兒九山,視線盡頭就是東西走向的唐古拉大山脈。
那里雪封霧障,莽莽蒼蒼,在這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青藏公路上,面迎恒久的大自然,處于意識的直覺狀態,可以盡興體驗強烈的力度沉雄,體驗巨大的空間感受。
千里唐古拉,錦錦而遙遙,挺立億萬斯年,占據著如此廣闊的空間,又凝聚和延續了更加漫長的時間。
節奏徐緩,韻律悠長,在厚重沉著的固態中,分明又感到了它錦錦而遙遙的流動美。
我就要翻越它,去到曾遭嚴重雪災的多瑪區,追記那里的人們半年來的遭際和抗爭。
此刻,唐古拉山頂部及山的雪,是1985年10月間那場百年不遇特大雪災的遺作。
深心里,我早已的的確確成為藏北人。
多年來,弄不清楚藏北高原以怎樣的魅力,打動了我,誘惑了我,感召著我,使我長久地投以高舉遠慕的向往和摯愛。
從視野中尋找,從詩思里尋找,從自己的《在八月》,《九月雪》,《走向羌塘》,《百年雪災》的詩行里尋找······只是在此時此地,我才恍惚悟出了這謎底:那打動我,誘惑我,感召我的魅力是苦難。
——肯定是!
置身于唐古拉山頂,感受氣溫驟降。
雪風并不暴虐,它只是慢條斯理地吹送,耐心的把陳年積雪清撤在柏油路面。
雪融了,雪凍了,路就封了,山頂就堵了幾百輛車。
唐古拉,藏語,有譯作“平平的高地”的,有譯作“高原之山”的,總之有水漲船高的意思。
在藏北,唐古拉山的相對高度不高,雖然海拔五千六百多米。
我們的車在山頂停下了,就見這高地幾乎一馬平川,上山下山不陡不急。
向忙著疏通道路的道班班工人打聽,能不能從路側繞過去,那個戴狐皮帽的黑臉膛年輕人取笑我們:“你要是想把車在這兒擺一年的話,就試試吧。”
其實早知道山谷已被雪填滿了,平平的雪壤之下深不可測。
部隊一個運輸連的大車拋錨在山這邊。
幾位大兵司機百不聊賴地閑逛,朝我們的豐田幸災樂禍地打口哨――同是天涯淪落人了,唐古拉山頂經常堵車,常跑青藏線的人們習以為常。
一堵幾天,也會死人,因為缺氧和酷寒。
藏北是充滿了苦難的高地。
寸草不生的荒灘戈壁居多。
即使草原,牧草也矮小瘦弱得可憐。
一冬一春是風季,狂風攪得黃塵鋪天蓋地,小草裸露著根部,甚至被席卷而去,季候風把牧人的日子給風干了;要是雨水不好,又將是滿目焦土。
夏天是黃金季節,貴在美好,更貴在短暫。
草場青綠不過一個月,就漸漸枯黃。
其間還時有雹災光臨,游牧的人們抗災能力極低。
冬季一旦有雪便成災情。
舊時代的西藏,逢到雪災就人死畜亡。
我在此采訪中聽藏族老人講述得多了。
翻閱西藏地方歷史檔案的《災異志》,有關雪災的記載也多。
那記載是觸目驚心的,常有“無一幸免”,“蕩然無存”的字樣。
半年前的一場大雪,不是一陣一陣下的,是一層一層鋪的。
三天三夜后,雪深達一米。
聽說唐古拉一線及藏北地區大約二十五萬平方公里的廣大地域蒙難。
不見人間煙火,更像地球南北極。
聽說牧人的牛馬大畜四處逃生,群羊啃吃帳篷,十幾種名貴的野生動物,除石羊之外,非死即逃。
只是烏鴉和狼高興的發昏,它們叼啄牲畜的眼睛,爭食羊子的尸體······
山那邊的重災區多瑪區,正處于長江源頭。
彼時,富庶美麗的長江中下游地區的人們,如何知道那大江怎樣從劫難中出發!古往今來,潔白無暇的冰雪如同美麗的尸衣,纏裹著藏北高原,幾乎每一個冬季!
藏北高原之美是大美,是壯美;藏北高原的苦難也是大且壯的苦難。
我讀過一本書,里面有一段話:科學成就了一些偉大的改變,卻沒能改變人生的基本事實。
人類未能征服自然,只不過服從了自然,避免了一些可避免的困難。
但沒能除絕禍害。
地震,颶風,以及類似的大騷動都提醒人們,宇宙還沒有盡入自己的掌握······事實上,人類的苦難何止于天災,還有人禍;何止于人禍,還有個人難以言狀的不幸。
尤其是個人的不幸,即使在未來高度發達了理想社會里,也是忠實地伴隨著人生。
啊!
由此,自古而今的仁人志士都常懷憂國憂民之心,中國知識分子從屈原以來盡皆“哀民生之多艱”。
中國之外的伯特蘭·羅素也說過,三種單純而及其強烈的激情支配著他們的一生。
他說,那是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尋求,對人類苦難痛切肺腑的憐憫。
他說,愛情和知識把他向上導往天堂,但憐憫又總是把他帶回人間。
痛苦的呼喊在他們中反應,回蕩。
因為無助于人類,他說他感到痛苦。
而這種痛苦無疑地充實了每個肯于思想,富于感情的人生。
這或許也算一種生活于世上的動力。
這或許正是對于苦難特殊魅力的注解。
在1986年4月末的一天,在唐古拉山的千里雪風中,我感悟了藏北草原之于我的意義,理解了長久以來使我魂牽夢繞的,使我靈魂不得安寧的那種極端的心境和情緒的主旋律就是――渴望苦難。
渴望苦難,就是渴望暴風雪來得更猛烈一些,渴望風雪之路上的九死一生,渴望不幸聯袂而至,病痛蜂擁而來,渴望歷盡磨難的天涯孤旅,渴望艱苦卓絕的愛情經歷,饑寒交迫,生離死別······渴望在貧寒的荒野揮汗如雨,以期收獲五彩斑斕的精神之果,不然就一敗涂地,一落千丈,被誤解,被冷落,被中傷。
最后,是渴望轟轟烈烈或是默默無聞地獻身。
我在這一天想到這些,而這一天正是我的生日:在今天我滿33周歲。
這個年齡,早過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了。
我的筆下,也早就拒絕了“哀傷”,“痛苦”之類的字眼。
我們傾心注目于人類的大苦難。
我們有了使命感。
幸福未曾使我心碎神迷過,苦難卻常使我警醒。
要是有一百次機會讓我選擇,我必將第一百零一次地選擇苦難。
剛從家鄉度假歸來不久,假期中曾有那么一段是在異乎尋常的安逸中度過的。
這一段是精神于時間的空白。
差點讓我窒息。
從此我永遠不向往安逸。
見識過無數普通人的生活,勞碌而平靜的生活。
感同身受,認為那樣怎能宣泄時常不召自來激昂跌宕的情感!不想重復別人的生活,渴望天馬行空式的與眾不同,在常人軌道之外另辟蹊徑。
在陜南農村,一位老年的農家婦女,拉著我的手哭泣說:我想飛,早想飛,想飛啊,可是一輩子也沒出這個家院······新春佳節,老人借酒消愁,未飲先醉。
望著那張皺紋密布的臉,思考著作為女人的苦難。
又慶幸自己飛得很遠,總算遠走高飛。
高原十載,每年屬于我的這一天的所有經歷我都記得:那一年乘一輛貨車從川藏公路進藏,到第七天從藏東一鼓作氣趕到拉薩,趕上吃那頓“長壽面”;又一年是在藏南,自中印邊境騎馬翻過雪山,再趕回澤當鎮的。
今年則是在藏北,唐古拉風雪羈旅。
一位學者曾斷言,安寧與自由,誰也無力兼獲二者。
我和友人們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后者,寧肯受苦受難。
我的友人,與我一起翻越唐古拉的這位同伴,從他那里我得知苦難不獨為女人所有。
他曾經不相信命運,結果他卻非常幸運。
只不過他對個人苦難緘默不語,不去喋喋不休地傾訴像女人如我罷了。
我們超乎常人地渴望和追求自由,幻想扶搖長空來一番“逍遙游”,以展示垂天之翼,不幸又太清醒地 意識到畢竟還需棲息于大地,并明確知道對人類苦難僅有傷感情調很不夠,僅有傷感情調 遠不能認識和理解我們的西藏。
于是,作為社會人我們只好力所能及地肩負著自己那份義務和責任,只在精神世界里,還存著作為自然人們的飛翔之夢。
然而我的傷感情調夠多的。
我明白時至今日,自己的人格尚未真正完善,因為少年和青年時代在某個既定模式中困宭太久,對于人生的自我意識發蒙甚晚。
以至于時至中的今日,我的人格尚未完善到有信心駕馭自己的命運,對待一切變故也不能堅定不移。
對于苦難,我也沒能準確把握它的實質,也許竟至于未能認定何為真正的苦難。
就如雪災,我感受到了那種悲凄,盛贊了抗災斗爭的悲壯,我卻不能我÷深入這一切的內部。
倒不如前不久見到一位藏族年輕人(他一定是牧人之子!)所寫的一首有關雪災的詩。
他寫的是“洼地的雪可以淹沒一匹馬”的大雪天,“最后的結局久是這樣,大雪那件死神的白披風里,牧人總是鳥一樣地飛出,并且總唱著自信的歌”。
這樣樂觀輕松地寫雪災,我寫不來。
我也寫不出那樣的詩句:“(牧人)發亮的眼睛是生命之井,永遠不會被堅冰封凍。”此刻,寒氣逼人的唐古拉山頂,火紅的橘黃的深藍的進幡在瑪尼堆上招搖。
這是環境世界的超人力量何神秘的原始宗教遺風的結合,可以理解為高寒地帶人們頑強生存的命運群舞,是與日月星光同存于世的一種生命意境,具有相當的美學美麗。
不是親眼所見,這情景我永遠構思不出。
我甚至不如這位同伴,他曾說過寂寞是美,孤獨是美,悲愴是美――由于這句話,我說他是草原哲人――時至今日我終究也未尋求到屬于自己的精神美學。
缺乏苦難,人生將剝落全部光彩,幸福更無從談起。
我們的豐田車終于沒能到達山那邊,我在這冰天雪地的感悟,卻使靈魂逾越了更為高峻的峰嶺,去俯瞰更為廣闊的非環境世界。
心里在渴望和呼喚英雄,我將有迎接和承受一切的思想準備。
而當尋求到了苦難的真實內涵,尋求到了非我莫屬的精神美學,將會怎樣呢?也許終于能夠高距于人類的全部苦難之上,去真正領受高原的慷慨饋贈,真正享有朗月繁星的光華,杲杲朝日的豐神,山川朝野的壯麗。
到那時,帳篷也似皇宮,那領受者將如千年帝王
幫你選了幾篇,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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