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一進院門,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云"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二句來,因暗暗的嘆道:“雙文,雙文,誠為命薄人矣.然你雖命薄, 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連孀母弱弟俱無.古人云`佳人命薄' ,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勝于雙文哉!"一面想,一面只管走,不防廊上的鸚哥見林黛玉來了,嘎的一聲撲了下來,倒嚇了一跳,因說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頭灰。”那鸚哥仍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 ".那鸚哥便長嘆一聲,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韻,接著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癡, 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盡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黛玉紫鵑聽了都笑起來.紫鵑笑道:“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難為他怎么記了. "黛玉便令將架摘下來,另掛在月洞窗外的鉤上,于是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內坐了.吃畢藥,只見窗外竹影映入紗來,滿屋內陰陰翠潤,幾簟生涼.黛玉無可釋悶,便隔著紗窗調逗鸚哥作戲,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這且不在話下.
且說薛寶釵來至家中, 只見母親正自梳頭呢.一見他來了,便說道:“你大清早起跑來作什么?"寶釵道:“我瞧瞧媽身上好不好.昨兒我去了,不知他可又過來鬧了沒有? "一面說,一面在他母親身旁坐了,由不得哭將起來.薛姨媽見他一哭,自己撐不住,也就哭了一場, 一面又勸他:“我的兒,你別委曲了,你等我處分他.你要有個好歹,我指望那一個來! "薛蟠在外邊聽見,連忙跑了過來,對著寶釵,左一個揖,右一個揖,只說:“好妹妹,恕我這一次罷!原是我昨兒吃了酒,回來的晚了,路上撞客著了,來家未醒,不知胡說了什么,連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氣。”寶釵原是掩面哭的,聽如此說,由不得又好笑了,遂抬頭向地下啐了一口,說道:“你不用做這些像生兒.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我們娘兒兩個, 是要變著法兒叫我們離了你,你就心凈了。”薛蟠聽說,連忙笑道:“妹妹這話從那里說起來的,這樣我連立足之地都沒了.妹妹從來不是這樣多心說歪話的人. "薛姨媽忙又接著道:“你只會聽見你妹妹的歪話,難道昨兒晚上你說的那話就應該的不成? 當真是你發昏了!"薛蟠道:“媽也不必生氣,妹妹也不用煩惱,從今以后我再不同他們一處吃酒閑逛如何?"寶釵笑道:“這不明白過來了!"薛姨媽道:“你要有這個橫勁,那龍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若再和他們一處逛,妹妹聽見了只管啐我, 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為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操心!媽為我生氣還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多疼妹妹, 反教娘生氣妹妹煩惱,真連個畜生也不如了。”口里說著,眼睛里禁不起也滾下淚來.薛姨媽本不哭了,聽他一說又勾起傷心來.寶釵勉強笑道:“你鬧夠了,這會子又招著媽哭起來了。”薛蟠聽說,忙收了淚,笑道:“我何曾招媽哭來!罷,罷,罷,丟下這個別提了.叫香菱來倒茶妹妹吃。”寶釵道:“我也不吃茶,等媽洗了手,我們就過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項圈我瞧瞧,只怕該炸一炸去了。”寶釵道:“黃澄澄的又炸他作什么?"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該添補些衣裳了.要什么顏色花樣,告訴我。”寶釵道:“連那些衣服我還沒穿遍了, 又做什么?"一時薛姨媽換了衣裳,拉著寶釵進去,薛蟠方出去了.
這里薛姨媽和寶釵進園來瞧寶玉,到了怡紅院中,只見抱廈里外回廊上許多丫鬟老婆站著,便知賈母等都在這里.母女兩
個進來, 大家見過了,只見寶玉躺在榻上.薛姨媽問他可好些.寶玉忙欲欠身,口里答應著好些訴我。”寶玉笑道:“我想起來,自然和姨娘要去的。”王夫人又問:“你想什么吃?回來好給你送來的。”寶玉笑道:“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還好些. "鳳姐一旁笑道:“聽聽,口味不算高貴,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這個吃了。”賈母便一疊聲的叫人做去.鳳姐兒笑道:“老祖宗別急,等我想一想這模子誰收著呢。”因回頭吩咐個婆子去問管廚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來回說:“管廚房的說,四副湯模子都交上來了。”鳳姐兒聽說,想了一想,道:“我記得交給誰了,多半在茶房里。”一面又遣人去問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后還是管金銀器皿的送了來.
薛姨媽先接過來瞧時,原來是個小匣子,里面裝著四副銀模子,都有一尺多長,一寸見方,上面鑿著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蓮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樣, 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賈母王夫人道:“你們府上也都想絕了,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子.若不說出來,我見這個也不認得這是作什么用的。”鳳姐兒也不等人說話, 便笑道:“姑媽那里曉得,這是舊年備膳,他們想的法兒.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來,借點新荷葉的清香, 全仗著好湯,究竟沒意思,誰家常吃他了.那一回呈樣的作了一回,他今日怎么想起來了. "說著接了過來,遞與個婦人,吩咐廚房里立刻拿幾只雞,另外添了東西, 做出十來碗來.王夫人道:“要這些做什么?"鳳姐兒笑道:“有個原故:這一宗東西家常不大作,今兒寶兄弟提起來了,單做給他吃,老太太,姑媽,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借勢兒弄些大家吃,托賴連我也上個俊兒。”賈母聽了,笑道:“猴兒,把你乖的! 拿著官中的錢你做人。”說的大家笑了.鳳姐也忙笑道:“這不相干.這個小東道我還孝敬的起。”便回頭吩咐婦人,"說給廚房里,只管好生添補著做了,在我的帳上來領銀子。”婦人答應著去了.
寶釵一旁笑道:“我來了這么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他怎么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 "賈母聽說,便答道:“我如今老了,那里還巧什么.當日我象鳳哥兒這么大年紀, 比他還來得呢.他如今雖說不如我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強遠了.你姨娘可憐見的, 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鳳兒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寶玉笑道:“若這么說,不大說話的就不疼了?"賈母道:“不大說話的又有不大說話的可疼之處, 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說話的好。”寶玉笑道:“這就是了.我說大嫂子倒不大說話呢, 老太太也是和鳳姐姐的一樣看待.若是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姊妹里頭也只是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 "賈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薛姨媽聽說,忙笑道:“這話是老太太說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時常背地里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 "寶玉勾著賈母原為贊林黛玉的,不想反贊起寶釵來,倒也意出望外,便看著寶釵一笑.寶釵早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去了.忽有人來請吃飯,賈母方立起身來,命寶玉好生養著,又把丫頭們囑咐了一回,方扶著鳳姐兒,讓著薛姨媽,大家出房去了.因問湯好了不曾,又問薛姨媽等:“想什么吃,只管告訴我,我有本事叫鳳丫頭弄了來咱們吃。”薛姨媽笑道:“老太太也會慪他的.時常他弄了東西孝敬,究竟又吃不了多少. "鳳姐兒笑道:“姑媽倒別這樣說.我們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還吃了呢。”
一句話沒說了, 引的賈母眾人都哈哈的笑起來.寶玉在房里也撐不住笑了.襲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這張嘴怕死人!"寶玉伸手拉著襲人笑道:“你站了這半日,可乏了?"一面說,一面拉他身旁坐了.襲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寶姑娘在院子里,你和他說,煩他鶯兒來打上幾根絡子。”寶玉笑道:“虧你提起來。”說著,便仰頭向窗外道:“寶姐姐,吃過飯叫鶯兒來,煩他打幾根絡子,可得閑兒?"寶釵聽見,回頭道:“怎么不得閑兒,一會叫他來就是了。”賈母等尚未聽真,都止步問寶釵.寶釵說明了,大家方明白.賈母又說道:“好孩子,叫他來替你兄弟作幾根.你要無人使喚,我那里閑著的丫頭多呢, 你喜歡誰,只管叫了來使喚。”薛姨媽寶釵等都笑道:“只管叫他來作就是了,有什么使喚的去處.他天天也是閑著淘氣。”
大家說著, 往前邁步正走,忽見史湘云,平兒,香菱等在山石邊掐鳳仙花呢,見了他們走來,都迎上來了.少頃至園外,王夫人恐賈母乏了,便欲讓至上房內坐.賈母也覺腿酸,便點頭依允.王夫人便令丫頭忙先去鋪設坐位.那時趙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與眾婆娘丫頭們忙著打簾子,立靠背,鋪褥子.賈母扶著鳳姐兒進來,與薛姨媽分賓主坐了.薛寶釵史湘云坐在下面.王夫人親捧了茶奉與賈母,李宮裁奉與薛姨媽.賈母向王夫人道:“讓他們小妯娌伏侍,你在那里坐了,好說話兒。”王夫人方向一張小杌子上坐下, 便吩咐鳳姐兒道:“老太太的飯在這里放,添了東西來。”鳳姐兒答應出去,便令人去賈母那邊告訴,那邊的婆娘忙往外傳了,丫頭們忙都趕過來.王夫人便令"請姑娘們去".請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兩個來了,迎春身上不耐煩,不吃飯,林黛玉自不消說, 平素十頓飯只好吃五頓,眾人也不著意了.少頃飯至,眾人調放了桌子.鳳姐兒用手巾裹著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姑媽不用讓,還聽我說就是了。”賈母笑向薛姨媽道:“我們就是這樣。”薛姨媽笑著應了.于是鳳姐放了四雙:上面兩雙是賈母薛姨媽, 兩邊是薛寶釵史湘云的.王夫人李宮裁等都站在地下看著放菜.鳳姐先忙著要干凈家伙來,替寶玉揀菜.
少頃,荷葉湯來,賈母看過了.王夫人回頭見玉釧兒在那邊,便令玉釧與寶玉送去.鳳姐道:“他一個人拿不去。”可巧鶯兒和喜兒都來了.寶釵知道他們已吃了飯,便向鶯兒道:“寶兄弟正叫你去打絡子,你們兩個一同去罷。”鶯兒答應,同著玉釧兒出來.鶯兒道:“這么遠,怪熱的,怎么端了去?"玉釧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說著,便令一個婆子來,將湯飯等物放在一個捧盒里,令他端了跟著,他兩個卻空著手走.一直到了怡紅院門內, 玉釧兒方接了過來,同鶯兒進入寶玉房中.襲人,麝月,秋紋三個人正和寶玉頑笑呢,見他兩個來了,都忙起來,笑道:“你兩個怎么來的這么碰巧,一齊來了。”一面說,一面接了下來.玉釧便向一張杌子上坐了,鶯兒不敢坐下.襲人便忙端了個腳踏來, 鶯兒還不敢坐.寶玉見鶯兒來了,卻倒十分歡喜,忽見了玉釧兒,便想到他姐姐金釧兒身上, 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便把鶯兒丟下,且和玉釧兒說話.襲人見把鶯兒不理,恐鶯兒沒好意思的,又見鶯兒不肯坐,便拉了鶯兒出來,到那邊房里去吃茶說話兒去了.
這里麝月等預備了碗箸來伺候吃飯.寶玉只是不吃,問玉釧兒道:“你母親身子好?"玉釧兒滿臉怒色,正眼也不看寶玉,半日,方說了一個"好"字.寶玉便覺沒趣,半日,只得又陪笑問道:“誰叫你給我送來的?"玉釧兒道:“不過是奶奶太太們!"寶玉見他還是這樣哭喪,便知他是為金釧兒的原故,待要虛心下氣磨轉他,又見人多,不好下氣的, 因而變盡方法,將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問長問短.那玉釧兒先雖不悅,只管見寶玉一些性子沒有,憑他怎么喪謗,他還是溫存和氣,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臉上方有三分喜色.寶玉便笑求他:“好姐姐,你把那湯拿了來我嘗嘗。”玉釧兒道:“我從不會喂人東西,等他們來了再吃。”寶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為走不動,你遞給我吃了,你好趕早兒回去交代了, 你好吃飯的.我只管耽誤時候,你豈不餓壞了.你要懶待動,我少不了忍了疼下去取,來。”說著便要下床來,扎掙起來,禁不住噯喲之聲.玉釧兒見他這般,忍不住起身說道:“躺下罷!那世里造了來的業,這會子現世現報.教我那一個眼睛看的上!"一面說,一面哧的一聲又笑了,端過湯來.寶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氣只管在這里生罷,見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氣些,若還這樣,你就又捱罵了。”玉釧兒道:“吃罷,吃罷!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這樣話!"說著,催寶玉喝了兩口湯.寶玉故意說:“不好吃,不吃了。”玉釧兒道:“阿彌陀佛!這還不好吃,什么好吃。”寶玉道:“一點味兒也沒有,你不信,嘗一嘗就知道了。”玉釧兒真就賭氣嘗了一嘗.寶玉笑道:“這可好吃了. "玉釧兒聽說,方解過意來,原是寶玉哄他吃一口,便說道:“你既說不好吃, 這會子說好吃也不給你吃了。”寶玉只管央求陪笑要吃,玉釧兒又不給他,一面又叫人打發吃飯.
丫頭方進來時忽有人來回話:“傅二爺家的兩個嬤嬤來請安,來見二爺。”寶玉聽說, 便知是通判傅試家的嬤嬤來了.那傅試原是賈政的門生,歷年來都賴賈家的名勢得意,賈政也著實看待,故與別個門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來走動.寶玉素習最厭愚男蠢女的, 今日卻如何又令兩個婆子過來?其中原來有個原故:只因那寶玉聞得傅試有個妹子, 名喚傅秋芳,也是個瓊閨秀玉,常聞人傳說才貌俱全,雖自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不命他們進來,恐薄了傅秋芳,因此連忙命讓進來.那傅試原是暴發的,因傅秋芳有幾分姿色,聰明過人,那傅試安心仗著妹妹要與豪門貴族結姻,不肯輕意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歲,尚未許人.爭奈那些豪門貴族又嫌他窮酸, 根基淺薄,不肯求配.那傅試與賈家親密,也自有一段心事.今日遣來的兩個婆子偏生是極無知識的,聞得寶玉要見,進來只剛問了好,說了沒兩句話.那玉釧見生人來,也不和寶玉廝鬧了,手里端著湯只顧聽話.寶玉又只顧和婆子說話,一面吃飯, 一面伸手去要湯.兩個人的眼睛都看著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將碗碰翻,將湯潑了寶玉手上. 玉釧兒倒不曾燙著,唬了一跳,忙笑了,"這是怎么說!"慌的丫頭們忙上來接碗. 寶玉自己燙了手倒不覺的,卻只管問玉釧兒:“燙了那里了?疼不疼?"玉釧兒和眾人都笑了.玉釧兒道:“你自己燙了,只管問我。”寶玉聽說,方覺自己燙了.眾人上來連忙收拾.寶玉也不吃飯了,洗手吃茶,又和那兩個婆子說了兩句話.然后兩個婆子告辭出去,晴雯等送至橋邊方回.
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 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家寶玉是外像好里頭糊涂, 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呆子?"那一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聽見他家里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 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且是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愛惜東西,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踏起來,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兩個人一面說,一面走出園來,辭別諸人回去,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襲人見人去了,便攜了鶯兒過來,問寶玉打什么絡子.寶玉笑向鶯兒道:“才只顧說話,就忘了你.煩你來不為別的,卻為替我打幾根絡子。”鶯兒道:“裝什么的絡子?"寶玉見問,便笑道:“不管裝什么的,你都每樣打幾個罷。”鶯兒拍手笑道:“這還了得!要這樣,十年也打不完了。”寶玉笑道:“好姐姐,你閑著也沒事,都替我打了罷。”襲人笑道:“那里一時都打得完,如今先揀要緊的打兩個罷。”鶯兒道:“什么要緊,不過是扇子,香墜兒,汗巾子。”寶玉道:“汗巾子就好。”鶯兒道:“汗巾子是什么顏色的?"寶玉道:“大紅的。”鶯兒道:“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壓的住顏色。”寶玉道:“松花色配什么?"鶯兒道:“松花配桃紅。”寶玉笑道:“這才嬌艷.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嬌艷。”鶯兒道:“蔥綠柳黃是我最愛的。”寶玉道:“也罷了,也打一條桃紅,再打一條蔥綠. "鶯兒道:“什么花樣呢?"寶玉道:“共有幾樣花樣?"鶯兒道:“一炷香,朝天凳, 象眼塊,方勝,連環,梅花,柳葉。”寶玉道:“前兒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樣是什么?"鶯兒道:“那是攢心梅花。”寶玉道:“就是那樣好。”一面說,一面叫襲人剛拿了線來,窗外婆子說姑娘們的飯都有了.去的!"鶯兒一面理線,一面笑道:“這話又打那里說起,正經快吃了來罷。”襲人等聽說方去了,只留下兩個小丫頭聽呼喚.
三國演義
卻說周瑜立于山頂,觀望良久,忽然望后而倒,口吐鮮血,不省人事。
左右救回帳中。
諸將皆來動問,盡皆愕然相顧曰:“江北百萬之眾,虎踞鯨吞。
不爭都督如此,倘曹兵一至,如之奈何?”慌忙差人申報吳侯,一面求醫調治。
卻說魯肅見周瑜臥病,心中憂悶,來見孔明,言周瑜卒病之事。
孔明曰:“公以為何如?”肅曰:“此乃曹操之福,江東之禍也。”孔明笑曰:“公瑾之病,亮亦能醫。”肅曰:“誠如此,則國家萬幸!”即請孔明同去看病。
肅先入見周瑜。
瑜以被蒙頭而臥。
肅曰:“都督病勢若何?”周瑜曰:“心腹攪痛,時復昏迷。”肅曰:“曾服何藥餌?”瑜曰:“心中嘔逆,藥不能下。”肅曰:“適來去望孔明,言能醫都督之病。
現在帳外,煩來醫治,何如?”瑜命請入,教左右扶起,坐于床上。
孔明曰:“連日不晤君顏,何期貴體不安!”瑜曰:“人有旦夕禍福,豈能自保?”孔明笑曰:“天有不測風云,人又豈能料乎?”瑜聞失色,乃作呻吟之聲。
孔明曰:“都督心中似覺煩積否?”瑜曰:“然,”孔明曰:“必須用涼藥以解之。”瑜曰:“已服涼藥,全然無效。”孔明曰:“須先理其氣;氣若順,則呼吸之間,自然痊可。”瑜料孔明必知其意,乃以言挑之曰:“欲得順氣,當服何藥?”孔明笑曰:“亮有一方,便教都督氣順。”瑜曰:“愿先生賜教。”孔明索紙筆,屏退左右,密書十六字曰:“欲破曹公,宜用火攻;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寫畢,遞與周瑜曰:“此都督病源也。”瑜見了大驚,暗思:“孔明真神人也!早已知我心事!只索以實情告之。”乃笑曰:“先生已知我病源,將用何藥治之?事在危急,望即賜教。”孔明曰:“亮雖不才,曾遇異人,傳授奇門遁甲天書,可以呼風喚雨。
都督若要東南風時,可于南屏山建一臺,名曰七星壇:高九尺,作三層,用一百二十人,手執旗幡圍繞。
亮于臺上作法,借三日三夜東南大風,助都督用兵,何如?”瑜曰:“休道三日三夜,只一夜大風,大事可成矣。
只是事在目前,不可遲緩。”孔明曰:“十一月二十日甲子祭風,至二十二日丙寅風息,如何?”瑜聞言大喜,矍然而起。
便傳令差五百精壯軍士,往南屏山筑壇;撥一百二十人,執旗守壇,聽候使令。
孔明辭別出帳,與魯肅上馬,來南屏山相度地勢,令軍士取東南方赤土筑壇。
方圓二十四丈,每一層高三尺,共是九尺。
下一層插二十八宿旗:東方七面青旗,按角、亢、氏、房、心、尾、箕,布蒼龍之形;北方七面皂旗,按斗、牛、女、虛、危、室、壁,作玄武之勢;西方七面白旗,按奎、婁、胃、昴、畢、觜、參,踞白虎之威;南方七面紅旗,按井、鬼、柳、星、張、翼、軫,成朱雀之狀。
第二層周圍黃旗六十四面,按六十四卦,分八位而立。
上一層用四人,各人戴束發冠,穿皂羅袍,鳳衣博帶,朱履方裾。
前左立一人,手執長竿,竿尖上用雞羽為葆。
以招風信;前右立一人,手執長竿,竿上系七星號帶,以表風色;后左立一人,捧寶劍;后右立一人,捧香爐。
壇下二十四人,各持旌旗、寶蓋、大戟、長戈、黃鉞、白旄、朱幡、皂纛,環繞四面。
孔明于十一月二十日甲子吉辰,沐浴齋戒,身披道衣,跣足散發,來到壇前。
分付魯肅曰:“子敬自往軍中相助公瑾調兵。
倘亮所祈無應,不可有怪。”魯肅別去。
孔明囑付守壇將士:“不許擅離方位。
不許交頭接耳。
不許失口亂言。
不許失驚打怪。
如違令者斬!”眾皆領命。
孔明緩步登壇,觀瞻方位已定,焚香于爐,注水于盂,仰天暗祝。
下壇入帳中少歇,令軍士更替吃飯。
孔明一日上壇三次,下壇三次。
卻并不見有東南風。
且說周瑜請程普、魯肅一班軍官,在帳中伺候,只等東南風起,便調兵出;一面關報孫權接應。
黃蓋已自準備火船二十只,船頭密布大釘;船內裝載蘆葦干柴,灌以魚油,上鋪硫黃、焰硝引火之物,各用青布油單遮蓋;船頭上插青龍牙旗,船尾各系走舸:在帳下聽候,只等周瑜號令。
甘寧、闞澤窩盤蔡和、蔡中在水寨中,每日飲酒,不放一卒登岸;周圍盡是東吳軍馬,把得水泄不通:只等帳上號令下來。
周瑜正在帳中坐議,探子來報:“吳侯船只離寨八十五里停泊,只等都督好音。”瑜即差魯肅遍告各部下官兵將士:“俱各收拾船只、軍器、帆櫓等物。
號令一出,時刻休違。
倘有違誤,即按軍法。”眾兵將得令,一個個磨拳擦掌,準備廝殺。
是日,看看近夜,天色清明,微風不動。
瑜謂魯肅曰:“孔明之言謬矣。
隆冬之時,怎得東南風乎?”肅曰:“吾料孔明必不謬談。”將近三更時分,忽聽風聲響,旗幡轉動。
瑜出帳看時,旗腳竟飄西北。
霎時間東南風大起,瑜駭然曰:“此人有奪天地造化之法、鬼神不測之術!若留此人,乃東吳禍根也。
及早殺卻,免生他日之憂。”急喚帳前護軍校尉丁奉、徐盛二將:“各帶一百人。
徐盛從江內去,丁奉從旱路去,都到南屏山七星壇前,休問長短,拿住諸葛亮便行斬首,將首級來請功。”二將領命。
徐盛下船,一百刀斧手蕩開棹槳;丁奉上馬,一百弓弩手各跨征駒:往南屏山來。
于路正迎著東南風起。
后人有詩曰:“七星壇上臥龍登,一夜東風江水騰。
不是孔明施妙計,周郎安得逞才能?”
丁奉馬軍先到,見壇上執旗將士,當風而立。
丁奉下馬提劍上壇,不見孔明,慌問守壇將士。
答曰:“恰才下壇去了。”丁奉忙下壇尋時,徐盛船已到。
二人聚于江邊。
小卒報曰:“昨晚一只快船停在前面灘口。
適間卻見孔明披發下船,那船望上水去了。”丁奉、徐盛便分水陸兩路追襲。
徐盛教拽起滿帆,搶風而使。
遙望前船不遠,徐盛在船頭上高聲大叫:“軍師休去!都督有請!”只見孔明立于船尾大笑曰:“上覆都督:好好用兵;諸葛亮暫回夏口,異日再容相見。”徐盛曰:“請暫少住,有緊話說。”孔明曰:“吾已料定都督不能容我,必來加害,預先教趙子龍來相接。
將軍不必追趕。”徐盛見前船無篷,只顧趕來。
看看至近,趙云拈弓搭箭,立于船尾大叫曰:“吾乃常山趙子龍也!奉令特來接軍師。
你如何來追趕?本待一箭射死你來,顯得兩家失了和氣。
——教你知我手段!”言訖,箭到處,射斷徐盛船上篷索。
那篷墮落下水,其船便橫。
趙云卻教自己船上拽起滿帆,乘順風而去。
其船如飛,追之不及。
岸上丁奉喚徐盛船近岸,言曰:“諸葛亮神機妙算,人不可及。
更兼趙云有萬夫不當之勇,汝知他當陽長坂時否?吾等只索回報便了。”于是二人回見周瑜,言孔明預先約趙云迎接去了。
周瑜大驚曰:“此人如此多謀,使我曉夜不安矣!”魯肅曰:“且待破曹之后,卻再圖之。”
瑜從其言,喚集諸將聽令。
先教甘寧:“帶了蔡中并降卒沿南岸而走,只打北軍旗號,直取烏林地面,正當曹操屯糧之所,深入軍中,舉火為號。
只留下蔡和一人在帳下,我有用處。”第二喚太史慈分付:“你可領三千兵,直奔黃州地界,斷曹操合淝接應之兵,就逼曹兵,放火為號;只看紅旗,便是吳侯接應兵到。”這兩隊兵最遠,先發。
第三喚呂蒙領三千兵去烏林接應甘寧,焚燒曹操寨柵,第四喚凌統領三千兵,直截彝陵界首,只看烏林火起,以兵應之。
第五喚董襲領三千兵,直取漢陽,從漢川殺奔曹操案中。
看白旗接應。
第六喚潘璋領三千兵,盡打白旗,往漢陽接應董襲。
六隊船只各自分路去了。
卻令黃蓋安排火船,使小卒馳書約曹操,今夜來降。
一面撥戰船四只,隨于黃蓋船后接應。
第一隊領兵軍官韓當,第二隊領兵軍官周泰,第三隊領兵軍官蔣欽,第四隊領兵軍官陳武:四隊各引戰船三百只,前面各擺列火船二十只。
周瑜自與程普在大艨艟上督戰,徐盛、丁奉為左右護衛,只留魯肅共闞澤及眾謀士守寨。
程普見周瑜調軍有法,甚相敬服。
卻說孫權差使命持兵符至,說已差陸遜為先鋒,直抵蘄、黃地面進兵,吳侯自為后應。
瑜又差人西山放火炮,南屏山舉號旗。
各各準備停當,只等黃昏舉動。
話分兩頭。
且說劉玄德在夏口專候孔明回來,忽見一隊船到,乃是公子劉琦自來探聽消息。
玄德請上敵樓坐定,說:“東南風起多時,子龍去接孔明,至今不見到,吾心甚憂。”小校遙指樊口港上:“一帆風送扁舟來到,必軍師也。”玄德與劉琦下樓迎接。
須臾船到,孔明、子龍登岸。
玄德大喜。
問候畢,孔明曰:“且無暇告訴別事。
前者所約軍馬戰船,皆已辦否?”玄德曰:“收拾久矣,只候軍師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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