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輛破舊的汽車臨時停在路旁,它不知來自何方?它積了一身厚厚的塵埃。
一車人,神情憔悴而漠然地望著前方。
他們去哪兒?歸家還是遠行?然而不管是歸家還是遠行,都基于同一事實:他們正在路上。
歸家,說明他們在此之前,曾有離家之舉。
而遠行,則是離家而去。
人有克制不住的離家的欲望。
當人類還未有家的意識與家的形式之前,祖先們是在幾乎無休止的遷徙中生活的。
今天,我們在電視上,總是看見美洲荒原或者非洲荒原上的動物大遷徙的宏大場面:它們不停地奔跑著,翻過一道道山,穿過一片片戈壁灘,游過一條條河流,其間,不時遭到猛獸的襲擊與追捕,或摔死于山崖、淹死于激流。
然而,任何阻攔與艱險,也不能阻擋這聲勢浩大、撼動人心的遷徙。
前方在召喚著它們,它們只有奮蹄挺進。
其實,人類的祖先也在這遷徙中度過了漫長的光陰。
后來,人類有了家。
然而,先前的習性與欲望依然沒有寂滅。
人還得離家,甚至是遠行。
外面有一個廣大無邊的世界。
這個世界充滿艱辛,充滿危險,然而又豐富多彩,富有刺激性。
外面的世界能夠開闊視野,能夠壯大和發展自己。
它總在誘惑著人走出家門。
人會在闖蕩世界之中獲得生命的快感或滿足按捺不住的虛榮心。
因此,人的內心總在吶喊:走啊走!
離家也許是出自無奈。
家容不得他了,或是他容不得家了。
他的心或身抑或是心和身一起受著家的壓迫。
他必須走,遠走高飛。
因此,人類自有歷史,便留下了無數逃離家園,結伴上路,一路風塵,一路勞頓,一路憔悴的故事。
人的眼中、心里,總有一個前方。
前方的情景并不明確,朦朧如霧中之月,閃爍如水中之屑。
這種不確定性,反而助長了人們對前方的幻想。
前方使他們興奮,使他們行動,使他們陷入如癡如醉的狀態。
他們仿佛從蒼茫的前方,聽到了呼喚他們前往的鐘聲和激動人心的鼓樂。
他們不知疲倦地走著。
因此,這世界上就有了路。
為了快速地走向前方和能走向更遠的地方,就有了船,有了馬車,有了我們眼前這輛破舊而簡陋的汽車。
路連接著家與前方。
人們借著路,向前流浪。
自古以來,人類就喜歡流浪。
當然也可以說,人類不得不流浪。
流浪不僅是出于天性,也出于命運。
是命運把人拋到了路上——形而上一點說。
因為,即便是許多人終身未出家門,或未遠出家門,但在他們內心深處,他們仍然有無家可歸的感覺,他們也在漫無盡頭的路上。
四野茫茫,八面空空,眼前與心中,只剩下一條通往前方的路。
人們早已發現,人生實質上是一場苦旅。
坐在這輛車里的人們,將在這樣一輛擁擠不堪的車里,開始他們的旅途。
我們可以想像:車吼叫著,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顛簸,把一車人搖得東歪西倒,使人一路受著皮肉之苦。
那位男子手托下巴,望著車窗外,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個將要開始艱難旅程的人所有的惶惑與茫然。
錢鐘書先生的《圍城》中也出現過這種擁擠的汽車。
豐子愷先生有篇散文,也是專寫這種老掉牙的汽車的。
他的那輛汽車在荒郊野外的半路上拋錨了,并且總是不能修好。
他把旅途的不安、無奈與焦躁不寧、索然無味細細地寫了出來:真是一番苦旅。
當然,在這天底下,在同一時間里,有許多人也許是坐在豪華的游艇上、舒適的飛機或火車上進行他們的旅行的。
他們的心情就一定要比在這種沙丁魚罐頭一樣的車中的人們要好些嗎?如果我們把這種具象化的旅行,抽象化為人生的旅途,我們不分彼此,都是苦旅者。
人的悲劇性實質,還不完全在于總想到達目的地卻總不能到達目的地,而在于走向前方、到處流浪時,又時時刻刻地惦念著正在遠去和久已不見的家、家園和家鄉。
就如同一首歌唱到的那樣:回家的心思,總在心頭。
中國古代詩歌,有許多篇幅是交給思鄉之情的:“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崔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宋之問)“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古詩十九首》)“家在夢中何日到,春來江上幾人還?”(盧綸)“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李益)“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韋莊)……悲劇的不可避免在于:人無法還家;更在于:即便是還了家,依然還在無家的感覺之中。
那位崔顥,本可以湊足盤纏回家一趟,用不著那樣傷感。
然而,他深深地知道,他在心中想念的那個家,只是由家的溫馨與安寧養育起來的一種抽象的感覺罷了。
那個可遮風避雨的實在的家,并不能從心靈深處抹去他無家可歸的感覺。
他只能望著江上煙波,在心中體味一派蒼涼。
這坐在車上的人們,前方到底是家還是無邊的曠野呢?
2.這是一個思想平面化的時代.一個人已不可能再擁有一些獨特的思想.幾乎任何一個思想,都像風一樣在我們耳邊飄過了,甚至像口香糖一般被我們反復嚼過了.資源共享的現代機制,其結果是我們中間再也不可能有一個真正的思想家,更不可能有一個大智慧的先知.我們,不分男女老少,差不多是在同一時間里一起接受了觀念的洗禮.一個驚世駭俗的思想,一夜之間就會衰老為常識.
3.如果有東西可摘錄,那這本書就是有‘文脈’的,值得一讀!如果讀后一無所獲,那就可以直接把這書放回它該放的地方——垃圾箱!
4.一條新被放開了。
紅綢被面,白布被里。
仿佛是為細米早準備下的——總會有那么一天,細米要在這里過夜。
梅紋將一塊干干凈凈的枕巾在枕頭上放好、撫平,說:“你睡這頭,我睡那頭。”
新被、新枕巾,在屋里散發著一股清潔的氣息。
梅紋掀起新被的一角,說:“天不早了,睡吧。”
細米好像一棵樹長在地上。
風吹過屋檐,瓦片發出音樂般的哨聲。
后窗外的的竹子,被風所吹,不住地從玻璃窗上掠過,“沙沙”作響。
這年的大年三十之夜,暴風雪正在包圍著稻香渡中學,正在包圍著他們。
梅紋掀起窗簾將臉貼近玻璃,望了一陣,說:“雪真大!”
翹翹既慵懶又新鮮地蜷縮在火爐旁,它不時地看看梅紋,看看細米,又不時地看著那張還掛著夏天蚊帳的床,心里想不太明白:你們怎么還不上床睡覺呢?
“**啊。”
細米終于磨磨蹭蹭地走進了床。
他脫得極慢,解一個紐扣,好像花了一年時間。
當所有紐扣全都解開、棉襖就要張開時,他一下抓住了棉襖地對襟:冬天時,鄉下孩子就只穿一件棉襖,里頭是沒有襯衣的,棉襖打開時,就會露出光光的胸脯。
細米知道自己的胸脯是很難看的,肋骨根根,像一襲魚刺。
“快脫啊,冷。”
細米卻就是抓住棉襖的對襟不動。
她轉過身去收拾那張她看書、批改作業的桌子,其實,那桌子上的東西已經收拾得很整齊了。
她將一瓶墨水毫無疑義地從桌子的這頭挪到了那頭,又將兩本撂在一起的課本顛倒著放了一下……
細米轉頭一瞥,見她正在收拾桌子,便飛快脫掉棉襖,踢掉了鞋,機靈地上了床,倉皇地鉆進了被窩。
是連著棉褲鉆進被窩里的——他只有在被窩里脫棉褲,因為同樣如此,冬天時,鄉下的孩子只穿一條棉褲,里頭是沒有襯褲的。
他的心在“撲通撲通”地跳著。
一邊拿眼睛瞟著它,一邊悄悄地脫掉了棉褲。
現在,那條新被子裹著的是一個赤條條的、汗津津的男孩。
當梅紋回過頭來時,細米連眼睛都埋到了被窩里,像鳥窩里一只受了驚動得雛鳥。
細米的心跳漸漸舒緩,他覺得新被子的氣味非常好聞。
梅紋將他的棉襖、棉褲展開,蓋在了他的被子上。
在梅紋轉身去給爐子換炭、調整夜間所需要的風門大小時,細米才將腦袋鉆出了被窩。
他看到了潔白的帳子、銀色的帳鉤和帳購下垂掛著的金黃色的穗子,他覺得此刻他在一個很小很小的世界里。
在這個小小的世界里,還淡淡地飄動著只有在這個小小的世界才有的一種氣息。
這個小小的世界,讓他有一種夢幻的感覺。
有片刻的時間,他覺得這是一只有著白帆的小船,正行駛在黑暗的大河上。
暴風雪正越來越緊。
兩支蠟燭正在燃燒,使小屋染上一片橙色。
將一切收拾停當,梅紋走過來問了一句:“冷嗎?”
他在枕頭上搖搖頭。
“睡覺了。”梅紋自語著,然后吹滅了蠟燭。
黑暗里,坐著水壺的爐子反閃著淡淡的紅光。
細米聽見了梅紋**時的細碎聲。
隨著她的衣服被一件件地解開,他聞到了一種溫暖的帶著一股奶香的淡香甚至有著甜絲絲味道的氣息。
這種氣息使他害羞起來,連忙將鼻子埋進被窩。
她進了被窩,順手給細米壓了壓被頭。
戲米感到了積壓,便使勁向里側靠去,一直到他的身體緊緊地貼到里側的墻。
當他感到他的被子與梅紋的被子之間已經有了空隙之后,心里才踏實下來。
“冷嗎?”她問,裹著被子朝他靠過來。
“不……不冷。”細米將平躺改為側身,然后再貼到墻上,這才又使他的被子與梅紋的被子之間仍然保持著一定的空隙。
戲米的呼吸有點困難,但他卻竭力不讓自己大聲喘息,而保持一種均勻、幾乎是無聲的呼吸。
后面的玻璃窗又傳來被什么東西擊中了的聲音。
梅紋一驚,哆嗦著,連人帶被子又朝細米靠過來,并側身,雙手抱住了細米的被子——連同他的雙腿一起抱住。
細米覺得自己好像被繩子捆住了,卻不敢動彈。
她就那樣抱住了他,仿佛再也不會松開了。
他感覺到她的身體微微有點顫抖,不知是因為寒冷、害怕還是因為其他什么。
細米因為緊張與害臊,加之新被與這小屋本就暖和,身上感到熱乎乎的。
屋外,狂風大作,聲音凄厲。
大雪成團,擠擠擦擦,紛紛墜落。
一場罕見的暴風雪從北方而來,正走過稻香渡,走過大年三十的漫漫長夜。
無論是因為身體的姿勢,還是心情,細米都一時無法入睡。
他一直在想明天早晨他將如何起床。
他還在想:如果我夜里蹬了被子可怎么好?他睡覺是從來不老實的,常常醒來時發現被子早被蹬到床下去了,即使寒冬臘月,也經常如此。
他甚至香想著:夜里,她醒來了,點亮了蠟燭,他呢,赤身躺在床上。
這種想象,使他立即被一股沉重的害羞感緊緊襲住,氣都有點喘不上來了。
在一種讓他的身體一陣陣發熱的痛苦中,他煎熬著。
她的雙手終于漫漫松開了——她睡著了。
細米有一種被松綁的感覺。
他又堅持了一會兒,開始慢慢地活動雙腿。
他感覺到,她的胳膊從他的綢子被面上滑落了下去。
長時間的側臥,使他感到身體很不舒服。
他慢慢地轉動著身體,直到將自己的身體放平。
他仔細地聽著,使他感到奇怪的是,她的呼吸聲溫柔得幾乎聽不見,甚至還沒有雪花落在地上的動靜大。
細米暫且不去考慮明天早晨如何起床的事了,他的感覺變得很好。
滿屋子洋溢著一種讓他喜歡的氣息,這種氣息與梅紋進入熟睡有關。
被子里非常暖和。
他的體溫本來就要高于常人。
冬天,最讓媽媽感到愜意的一件事就是夜晚他能光溜溜的睡在她的腳底下。
媽媽說,他是她腳底下的一盆火。
而且現在,他又是睡在一個有爐子的房間里,睡在一條新被子里,外邊還有梅紋緊緊地擠著,那番暖和就更不用說了。
外面是暴風雪,而床上卻是這般暖和,細米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舒服。
不一會兒,他也睡著了。
5.桑桑是校長桑喬的兒子。
桑桑的家就在油麻地小學的校園里,也是一幢草房子。
油麻地小學是一色的草房子。
十幾幢草房子,似乎是有規則,又似乎是沒有規則地連成一片。
它們分別用作教室、辦公室、老師的宿舍,或活動室、倉庫什么的。
在這些草房子的前后或在這些草房子之間,總有一些安排,或一叢兩叢竹子,或三株兩株薔薇,或一片花開得五顏六色的美人蕉,或干脆就是一小片夾雜著小花的草叢。
這些安排,沒有一絲刻意的痕跡,仿佛這個校園,原本就是有的,原本就是這個樣子。
這一幢一幢草房子,看上去并不高大,但屋頂大大的,里面很寬敞。
這種草房子實際上是很貴重的。
它不是用一般稻草或麥秸蓋成的,而是從三百里外的海灘上打來的茅草蓋成的。
那茅草旺盛地長在海灘上,受著海風的吹拂與毫無遮擋的陽光的曝曬,一根一根地都長得很有韌性,陽光一照,閃閃發亮如銅絲,海風一吹,竟然能發出金屬般的聲響。
用這種草蓋成的房子,是經久不朽的。
這里的富庶人家,都攢下錢來去蓋這種房子。
油麻地小學的草房子,那上面的草又用得很考究,很鋪張,比這里的任何一個人家的選草都嚴格,房頂都厚,因此,油麻地小學的草房子里,冬天是溫暖的,夏天卻又是涼爽的。
這一幢幢房子,在鄉野純靜的天空下,透出一派古樸來,但當太陽凌空而照時,那房頂上金澤閃閃,又顯出一派華貴來。
桑桑喜歡這些草房子,這既是因為他是草房子里的學生,又是因為他的家也在這草房子里。
桑桑就是在這些草房子里、草房子的前后與四面八方來顯示自己的,來告訴人們“我就是桑桑”的。
桑桑就是桑桑,桑桑與別的孩子不大一樣,這倒不是因為桑桑是校長的兒子,而僅僅只是因為桑桑就是桑桑。
桑桑的異想天開或者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古怪的行為,是一貫的。
桑桑想到了自己有個好住處,而他的鴿子卻沒有——他的許多鴿子還只能鉆墻洞過夜或孵小鴿子,他心里就起了憐憫,決心要改善鴿子們的住處。
當那天父親與母親都不在家時,他叫來了阿恕與朱小鼓他們幾個,將家中的碗柜里的碗碟之類的東西統統收拾出來扔在墻角里,然后將這個碗柜抬了出來,根據他想像中的一個高級鴿籠的樣子,讓阿恕與朱小鼓他們一起動手,用鋸子與斧頭對它大加改造。
四條腿沒有必要,鋸了。
玻璃門沒有必要,敲了。
那碗柜本有四層,但每一層都大而無當。
桑桑就讓阿恕從家里偷來幾塊板子,將每一層分成了三檔。
桑桑算了一下,一層三戶“人家”,四層共能安排十二戶“人家”,覺得自己為鴿子們做了一件大好事,心里覺得很高尚,自己被自己感動了。
當太陽落下,霞光染紅草房子時,這個大鴿籠已在他和阿恕他們的數次努力之后,穩穩地掛在了墻上。
晚上,母親望著一個殘廢的碗柜,高高地掛在西墻上成了鴿子們的新家時,將桑桑拖到家中,關起門來一頓結結實實的揍。
但桑桑不長記性,僅僅相隔十幾天,他又舊病復發。
那天,他在河邊玩耍,見有漁船在河上用網打魚,每一網都能打出魚蝦來,就在心里希望自己也有一張網。
但家里卻并無一張網。
桑桑心里癢癢的,覺得自己非有一張網不可。
他在屋里屋外轉來轉去,一眼看到了支在父母大床上的蚊帳。
這明明是蚊帳,但在桑桑的眼中,它卻分明是一張很不錯的網。
他三下兩下就將蚊帳扯了下來,然后找來一把剪子,三下五除二地將蚊帳改制成了一張網,然后又叫來阿恕他們,用竹竿做成網架,撐了一條放鴨的小船,到河上打魚去了。
河兩岸的人都到河邊上來看,問:“桑桑,那網是用什么做成的?”桑桑回答:“用蚊帳。”桑桑心里想:我不用蚊帳又能用什么呢?兩岸的人都樂。
女教師溫幼菊擔憂地說:“桑桑,你又要挨打了。”桑桑突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但在兩岸那么多有趣的目光注視下,他卻還是很興奮地沉浸在打魚的快樂與沖動里。
中午,母親見到竹籃里有兩三斤魚蝦,問:“哪來的魚蝦?”桑桑說:“是我打的。”“你打的?”“我打的。”“你用什么打的?”“我就這么打的唄。”母親忙著要做飯,沒心思去仔細考查。
中午,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吃著魚蝦,吃著吃著,母親又起了疑心:“桑桑,你用什么打來的魚蝦?”桑桑借著嘴里正吃著一只大紅蝦,故意吱吱唔唔地說不清。
但母親放下筷子不吃,等他將那只蝦吃完了,又問:“到底用什么打來的魚蝦?”桑桑一手托著飯碗,一手抓著筷子,想離開桌子,但母親用不可違抗的口氣說:“你先別走。
你說,你用什么打的魚蝦?”桑桑退到了墻角里。
小妹妹柳柳坐在椅子上,一邊有滋有味地嚼著蝦,一邊高興地不住地擺動著雙腿,一邊朝桑桑看著:“哥哥用網打的魚。”母親問:“他哪來的網?”柳柳說:“用蚊帳做的唄。”母親放下手中的碗筷,走到房間里去。
過不多一會,母親又走了出來,對著拔腿已跑的桑桑的后背罵了一聲。
但母親并沒有追打。
晚上,桑桑回來后,母親也沒有打他。
母親對他的懲罰是:將他的蚊帳摘掉了。
而摘掉蚊帳的結果是:他被蚊子叮得渾身上下到處是紅包,左眼紅腫得發亮。
眼下的夏天,是地地道道的夏天。
太陽才一露臉,天地間便彌漫開無形的熱氣,而當太陽如金色的輪子,轟隆隆滾動過來,直滾到人的頭頂上時,天地間就仿佛變得火光閃閃了。
河邊的蘆葦葉曬成了卷,一切植物都無法抵抗這種熱浪的襲擊,而昏昏欲睡地低下了頭。
大路上,偶爾有人走過,都是匆匆的樣子,仿佛在這種陽光下一旦呆久了,就會被燒著似的。
會游泳與不會游泳的孩子,都被這難忍的炎熱逼進了河里。
因此,河上到處是喧鬧聲。
桑桑已在水中泡了好幾個鐘頭了,現在他先到岸上來吃個香瓜,打算吃完了再接著下河去。
他坐在門坎上一邊吃著,一邊看著母親拿了根藤條抽打著掛滿了一院子的棉被與棉衣。
他知道,這叫“曝伏”,就是在最炎熱的伏天里將棉被棉衣拿到太陽光下來曬,只要曬上那么一天,就可以一直到冬天也不會發霉。
母親回屋去了。
桑桑吃完瓜,正想再回到河里去,但被突發的奇想留住了。
他想:在這樣的天氣里,我將棉衣棉褲都穿上,人會怎樣?他記得那回進城,看到賣冰棍的都將冰棍捂在棉套里。
他一直搞不清楚為什么被棉套死死捂著,冰棍反而不溶化。
這個念頭纏住了他。
桑桑這個人,很容易被一些念頭所纏住。
不遠處,紙月正穿過玉米叢中的田埂,上學來了。
紙月戴了一頂很好看的涼帽,一路走,一路輕輕地用手撫摸著路邊的玉米葉子。
那時,玉米正吐著紅艷艷的或綠晶晶的穗子。
紙月不太像鄉下的小女孩,在這樣的夏天,她居然還是那么白。
她的臉以及被短袖衫和短褲留在外面的胳膊與腿,在玉米叢里一晃一晃地閃著白光。
桑桑往屋里瞥了一眼,知道母親已在竹床上午睡了,就走到了院子里。
他汗淋淋的,卻挑了一件最厚的棉褲穿上,又將父親的一件肥大的厚棉襖也穿上了身,轉眼看到大木箱里還有一頂父親的大棉帽子,自己一笑,走過去,將它拿出,也戴到了水淋淋的頭上。
桑桑的感覺很奇妙,他前后左右地看了一下,立即跑出了院子,跑到了教室中間的那片空地上。
那時,紙月也已走進了校園。
但桑桑裝著沒有看見她,順手操了一根竹竿,大模大樣地在空地上走。
首先發現桑桑的是蔣一輪老師。
那時,他正在樹蔭下的一張竹椅上打盹,覺得空地上似乎有個人在走動,一側臉,就看見了那樣一副打扮的桑桑。
他先是不出聲地看,終于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笑出來。
隨即起來,把老師們一個一個地叫了出來:“你們快來看桑桑。”
過一會就要上課了,各年級的學生們正在陸繼地走進校園。
桑桑為他們制造了一道風景。
桑桑經常為人們制造風景。
紙月將身子藏在一棵粗壯的梧桐后,探出臉來看著桑桑。
桑桑似乎看到了那一對烏溜溜的眼睛,又似乎沒有看見。
空地周圍圍了許多人,大家都興高彩烈地看著。
不知是誰“嗷”了一聲,隨即得到響應,“嗷嗷”聲就在這流火的七月天空下面回響不止,并且愈來愈響。
桑桑好像受到了一種鼓舞,拖著竹竿,在這塊空地上,小瘋子一樣走起圓場來。
過不一會,“嗷嗷”聲又轉換成很有節奏的“桑桑!桑桑!……”
桑桑就越發起勁地走動,還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動作來。
桑桑將這塊空地當作了舞臺,沉浸在一種蕩徹全身的快感里。
汗珠爬滿了他的臉,汗水流進了他的眼睛,使他睜不開眼睛。
睜不開眼睛就睜不開眼睛。
他就半閉著雙眼打著圓場。
或許是因為雙眼半閉,或是因為無休止地走圓場,桑桑就有了一種陶醉感,像那回偷喝了父親的酒之后的感覺一模一樣。
四周是無數赤著的上身,而中間,卻是隆冬季節中一個被棉衣棉褲緊緊包裹的形象。
有幾個老師一邊看,一邊在喉嚨里咯咯咯地笑,還有幾個老師笑得彎下腰去,然后跑進屋里喝口水,潤了潤笑干了的嗓子。
桑桑這回是出盡了風頭。
正當大家看得如癡如狂時,油麻地小學又出現了一道好風景:禿鶴第一回戴著他父親給他買的帽子上學來了。
不知是誰第一個看到了禿鶴:“你們快看呀,那是誰?”
“禿鶴!”“禿鶴!”“是禿鶴!”那時,禿鶴正沿著正對校門的那條路,很有派頭地走過來。
禿鶴瘦而高,兩條長腿看倒也好看,只是稍微細了一點。
現在,這兩條長腿因穿了短褲,暴露在陽光下。
他邁動著這樣的腿,像風一般,從田野上蕩進了校園。
禿鶴光著上身,赤著腳,卻戴了一頂帽子——這個形象很生動,又很滑稽。
或許是因為人們看桑桑這道風景已看了好一陣,也快接近尾聲了,或許是因為禿鶴這個形象更加地絕妙,人們的視線仿佛聽到了一個口令,齊刷刷地從桑桑的身上移開,轉而來看禿鶴,就把桑桑冷落下了。
禿鶴一直走了過來。
他見到這么多人在看他,先是有點小小的不自然,但很快就換到了另樣的感覺里。
他挺著瘦巴巴的胸脯,有節奏地邁著長腿,直朝人群走來。
現在最吸引人的就是那頂帽子:雪白的一頂帽子,這樣的白,在夏天就顯得很稀罕,格外的顯眼;很精致的一頂帽子,有優雅的帽舌,有細密而均勻的網眼。
它就這樣地戴在禿鶴的頭上,使禿鶴陡增了幾分俊氣與光彩。
仿佛來了一位貴人,人群自動地閃開。
沒有一個人再看桑桑。
桑桑看到梧桐樹后的紙月,也轉過身子看禿鶴去了。
桑桑仿佛是一枚棗子,被人有滋有味地吃了肉,現在成了一枚無用的棗核被人唾棄在地上。
他只好拖著竹竿,尷尬地站到了場外,而現在走進場里來的是瀟灑的禿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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